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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吸星大法(1)


  令狐冲心头惊怖,直等那老人去远,兀自静不下心来吃饭,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头的模样,一直出现在他眼前。他躺在床上,心中发了个重誓:“这江南四狗如此可恶,令狐冲终身不能脱困,那便罢了,有一日我得脱牢笼,务当将这四狗一个割去舌头、钻聋耳朵,刺瞎眼睛……”

  突然之间,他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丝光亮:“啊,是了,他们为什么如此计算于我?莫非那人…那些人……”想起那日深夜在药王庙中,他以长剑刺瞎了一十五名汉子的双目,这些人来历如何,始终不知:“难道他们将我囚于此处,是为了报当日之仇么?”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长气,胸中积蓄多日的恶气,登时消了大半,寻思:“我刺瞎了一十五人的双目,他们设计报仇,也是应当。”

  他气愤渐平,日子也便容易过了些。黑狱中日夜不分,自是更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只觉过一天便热一天,想是已到夏天。小小一间囚室中没半丝风息,自是湿热难当。这一日实在热得受不住了,令狐冲扯起衣衫,除下裤子,赤条条的睡在床上。

  他手足上都缚了铁链,衣裤无法全部除掉,只是将衣衫拉上,裤子褪下。又将铁板床上所铺的破席卷起,赤身裸体的睡在铁板之上,登时感到一阵清凉,大汗渐消,不久便睡着了。睡了个把时辰,那铁板给他身子煨热,迷迷糊糊的向里挪去,换了个较凉的所在,左手按在铁板之上,忽然觉得铁板上似乎刻着甚么花纹,其时睡意正浓,也不加理会。这一觉睡得甚是畅快,醒转来时,顿觉精神饱满。过不多时,那老人又送饭来了。

  令狐冲对他甚为同情,每次他托木盘从方孔中送进来,必定去捏捏他手,或是在他手背上轻拍数下,表示谢意,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盘,缩臂回转,突然之间,在微弱的灯光之下,只见自己左手的手背上凸起了四个字,清清楚楚的乃是“我行被困”四字。

  令狐冲大是奇怪,一时想不清这四个字的来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盘,伸手去摸床上铁板时,原来铁板上竟然刻满了字迹,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时明白,这铁板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只因前时床上有席,所以未曾发觉,昨晚天气实在太热,赤身在铁板上睡卧,手背上才印了这四个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由得哑然失笑,触手之处,尽是凸起的字迹。每个字约有铜钱大小,印痕甚深,字迹却颇为潦草。

  其时送饭老人已然远去,他喝了几大口水,顾不得吃饭,伸手便从头去摸铁床上的字迹,他慢慢一个字、一个字的摸索下去,口中轻轻读了出来:“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杀人如麻,囚居湖底,亦是应有之报。唯老夫任我行被困……”他读到这里,心想:“原来‘我行被困’这四字是在这里印出来的。”继续摸将下去,那字迹写道:“……于此,一身通天彻地神功,不免与老夫枯骨同朽,后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令狐冲停手不摸,抬起头来,心想:“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这些字迹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原来这人也是姓任,不知与任老前辈有无干系?”又想:“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说不定刻字之人早在数十年或数百年前逝世,亦未可知。”

  他继续摸将下去,那些字迹写道:“兹将老夫神功精义要旨,留书于此,后世小子习之,行当纵横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便均是调气行功的种种法门。令狐冲自习“独孤九剑”之后,于武功之中,只喜剑法,而自身内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怅然,只盼以后字迹之中,留有一门奇妙剑法,不妨便在黑狱之中,习以自遣,虽然脱困之望越来越是渺茫,但坐困牢房,若不寻些事情做做,日子是更加难过了。

  可是他摸着铁板,所摸到的字迹,尽是“呼吸”、“意守丹田”、“气转金井”、“任脉”等等修习内功的用语,一直摸到铁板尽头,也寻不着一个“剑”字。令狐冲好生失望,心想:“什么通天彻地的神功?这不是跟我开玩笑么?什么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练内功,一提内息,立时胸腹之间气血翻涌,我练内功,那是自找苦吃。”不由得叹了口长气,端起饭碗来吃饭,心中却想:“这个任我行不知是什么人物?他口气好狂,什么通天彻地,纵横天下,似乎世上更无敌手。原来这个地牢,专是用来囚禁武学高手的。”

  当发现铁板上的字模时,令狐冲原有老大一阵兴奋,但随即摸到这许多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所载,乃是修习内功的法门,不由得意兴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没寻到这些字迹,倒还好些。”又想:“那个任我行如果确如他在铁板上留书所写,功夫如此了得,何以仍是被困于此,无法得脱?可见这地牢当真固密,纵然你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笼,只可慢慢在这里等死了。”当下抛开铁板上的字迹,不再加以理会。

  但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犹如蒸笼一般。那地牢深处湖底,不受日晒,本该荫凉得多,但一来不通风息,二来潮湿无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股困顿。令狐冲每日都是脱光了衣衫,睡在铁板之上,一伸手便摸到那些字迹,不知不觉之间,已将其中许多句子记在心中了。

  一日他睡在床上,心中在想:“不知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现时是在何处?已回到华山没有?”忽听得远远传来脚步之声。这声音既轻且快,和那送饭老人的脚步声全然不同。令狐冲在牢中多日,已不怎么热切的盼望有人来救,突然听到这脚步声音,不由得惊喜交集,本想一跃而起,却觉全身无力,竟是睡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只听那脚步声极快的便走到了铁门之外,跟着那扇小方门打了开来。令狐冲屏息凝气,不发出半点声息。

  只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任兄,这几天天气好热,你身子好吧?”声一入耳,令狐冲便认出是黑白子的口音,倘若此人是一个多月以前到来,令狐冲定然破口大骂,甚么恶毒的言语都会说了出来,但经过这些日的囚禁,已然火气大消,沉稳得多,又想:“他为甚么叫我任兄?是走错了牢房么?”当下默不作声。只听黑白子道:“有一句话,我每隔两个月便来问你一次。今天是七月初一,我问你的还是那一句话,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令狐冲心下暗暗好笑:“这人果然是走错了牢房,以为我是任老前辈了,怎地如此胡涂?”但随即心中一凛:“梅庄这四个庄主之中,显以黑白子最精明干练,如是秃笔翁、丹青生,说不定还会走错了牢房,黑白子心思缜密,怎会弄错?其中必有缘故。”当下仍是默不作声。只听黑白子道:“任兄,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须你答应了我这件事,我言出如山,自当助你脱困。”

  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却摸不到半点头绪,黑白子来跟自己说这几句话,实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黑白子问道:“你到底答不答应?”令狐冲知道眼前是个脱困的机会,不论对方有何歹意,总是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这里好得多,但无法揣摸到对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错了话,致令良机坐失,只好仍是不答。

  黑白子叹了口气,道:“任兄,你为甚么不作声?上次我带那姓风的小子来跟你比剑,你在我三位兄弟面前,绝口不提我向你问话之事,足感盛情。我想任兄经过那一场比剑,当年的豪情胜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来吧?外边的天地多少广阔,任兄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任兄要杀那一个便杀那一个,无人敢与任兄违抗,岂不是痛快之极?你答应我这件事,于任兄又是丝毫无损,却为何十二年来总是不肯答应?”

  令狐冲听他语音诚恳,确似是将自己当作了那位姓任的前辈,心下更是起疑,只听黑白子又说了一会话,翻来覆去只是求自己答应那件事。令狐冲意欲获知其中详情,料想自己只须一开口,情形立时会糟,只好默不作声。黑白子叹了口气,道:“任兄固执如此,只好两个月后再见。”他忽然轻轻笑了几声,道:“任兄这一次没有破口大骂我,看来已有转机,这两个月中,请任兄再好好思量吧。”说着转过身来,向外行去。

  令狐冲着急起来,他这一出去,须得再隔两月再来,在这黑狱中渡日如年,怎能再等得两个月?等他走出几步,便即压低嗓子粗声说道:“你……你求我答应甚么事?”黑白子一听,转身一纵,便已到了方孔之前,行动之迅捷,直如飞鸟一般,说道:“任兄,你肯答应了吗?”令狐冲转身向着墙壁,将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应什么事?”黑白子道:“十二年来,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险来到此处,求任兄答应,任兄怎地明知故问?”

  令狐冲哼的一声,道:“我忘记了。”黑白子道:“我求任兄将那大法的秘要传授在下,在下学成之后,自当放任兄出去。”令狐冲寻思:“他是真的将我认作是那位姓任前辈?还是另有阴谋诡计?”一时无法得知他的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噜几句,连他自己都不知说的是什么话,黑白子自然更加听不明白了,连问:“任兄答不答应?任兄答不答应?”令狐冲道:“你言而无信,我才不上这个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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