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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被困牢笼(3)


  令狐冲大叫:“喂,喂,你……你听见没有?”不论他如何呼叫,那老者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令狐冲眼见他的背影在地道转角处消失,灯光也逐渐黯淡,终于瞧出去一片漆黑。过了一会,隐隐听得门户转动之声,再听得木门和铁门依次关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无一丝光亮,亦无半分声息。

  令狐冲脑中又是感到一阵晕眩,凝神半晌,缓缓躺在床上,寻思:“这送饭的老者定是奉有严令,不得跟我交谈。我向他叫嚷也是无用。”又想:“这牢房和任老前辈所居一模一样,看来梅庄的地底筑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着多少英雄好汉。我若能和任老前辈通上消息,又或是能和那一个被囚于此的难友连络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脱困的机会。”想到此节,当下伸手往墙壁上敲去。

  只听得墙壁上当当几响,乃是钢铁的声音,回音既重且沉,显然隔墙并非空房,而是极厚的实土。令狐冲走到另一边墙前,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传出来的亦是极重实的声响,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后敲去,声音仍是如此。他摸着墙壁,细心将三面墙壁都敲遍了,除了装有铁门的那面墙壁之外,似乎这间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在数十丈深的地底。这地底当然另有囚室,至少也有一间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只是既不知那间地牢是在甚么方位,亦不知和自己处身所在的牢房相距多远。

  他倚在壁上,将昏晕过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遍,只记得那老者剑招越使越急,口中呼喝越来越响,自己便突然昏晕了过去,至于如何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送入这牢房监禁,那便一无所知了。

  他想:“这四个庄主表面上仁义道德清高非凡,连日常遣兴的也是琴棋书画,当真是非同小可的高人雅士,但暗地里却是卑鄙龌龊,无恶不作。武林中这一类小人所在多有,原是不足为奇。所奇的是,这四个人对于琴棋书画这四门东西,确似喜爱出自真诚,若要假装,那也假装不出。那秃笔翁在墙上写那首‘裴将军诗’,大笔淋漓,却绝非寻常武人所能。”

  又想:“师父曾经说道:真正大奸大恶之徒,定然是聪明才智之士。此话果然不错,这江南四友所设下的奸计,果然是令人难以破解。其实我一跳进黄钟公床上的那个地道入口,就已身陷罗网,纵然其时发觉,要想抽身而退,也已来不及了。”

  忽然之间,他叫了一声:“啊哟!”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心中怦怦乱跳:“向大哥却怎样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们毒手?”寻思:“向大哥聪明机变,看来对这江南四友的为人早有所知,他纵横江湖,身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会轻易着他们的道儿。只须他不为江南四友所囚,定会设法救我。我纵然被囚在地底之下万丈深处,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处,不由得大为宽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语的道:“令狐冲啊令狐冲,你这人忒也胆小无用,适才竟然吓得大哭起来,若是给人知道了,我这颜面往那里搁去?向大哥就算救了我出去,我也不能再在江湖上立足存身了。”

  他心中一宽,慢慢站了起来,登时觉得又饿又渴,心想:“可惜刚才大发脾气,将好好一碗饭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饱饱地,向大哥前来救我出去之后,那有力气来和这江南四狗厮杀?哈哈,不错,江南四狗!这等奸恶小人,那配称为江南四友?这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动声色,最为阴沉,这一切诡计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脱困之后,第一个便要杀了他。四狗之中,丹青生较为老实,便饶了他命,却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却非给我喝个干净不可了。”

  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的美酒,他便是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了多少时候,怎地向大哥还不来救?”

  忽又想:“啊哟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若是单打独斗,胜这江南四狗自是绰绰有余,但如他四人联手,向大哥便难操必胜之算,纵然向大哥大奋神勇,将四人都杀了,要觅到这地道的入口,却也是千难万难。谁又料想得到,牢房的入口竟会在黄钟公的床上的席子底下?”

  他心中焦急了一阵,转念又想:“向大哥是何等样人?他神通广大,当日在那凉亭之中,以一人之力而对敌正邪双方数百名英雄好汉,双手更是缚在铁铐之中,却也凛然不惧,何况对付梅庄这江南四狗?”只觉体困神倦,便躺了下来,忽而心想:“这位任老前辈武功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而绝不在他之下,而机智阅历,看来和向大哥也是在伯仲之间,以他这等人物,尚自受禁,为什么向大哥便一定能胜?自来光明磊落的君子,多受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向大哥隔了这许多时候仍是不来救我,只怕他也是身遭不测了。”

  如此胡思乱想,不觉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时,睁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时,寻思:“凭我自己之力,是无论如何不能脱困的。如果向大哥也遭了他们暗算,又有谁人能来搭救?师父已传书天下,将我逐出华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会来救。盈盈,盈盈……”

  一想到盈盈,精神为之一振,当即坐了起来,心想:“盈盈曾叫老头子他们在江湖上扬言,务须将我杀死,那些旁门左道之士,自然也不会来救我的了。可是盈盈她自己呢?如果她知道我被禁于此,定然会前来相救。她自己本事虽不及向大哥,但邪道中人肯听她号令的人极多,她只须传一句话出去,嘻嘻……”

  忽然之间,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这姑娘脸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说她喜欢了我,就算她决意来救,也定然是孤身前来,绝不肯叫帮手。而且若是有人知道她前来救我,这人还多半性命难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是好教人难以捉摸。像小师妹……”

  此刻他所遭不幸,已是达于极点,但一想到岳灵珊,心头便蓦地一痛,只觉伤心绝望之意,又是深了一层,霎时之间,不由得万念俱灰:“我……我为什么只想有人前来救我?这时候说不定小师妹已然和林师弟拜堂成亲,我便是脱困而出,在这世上做人又有什么意味?还不如便在这黑牢中给囚禁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有许多好处,登时便不怎么焦急,竟然反而有些洋洋自得之意。

  但这种自得其乐的心情挨不了多久,但觉饥渴难忍,想起昔日在酒楼中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的乐趣,总觉还是脱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师妹和林师弟成亲却又如何?反正我是给人家欺侮得够了。我一身内力全失,早是废人一个,平大夫说我已然活不了多久,小师妹就算想要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难道我叫她终身为我守寡吗?”但在他内心深处,总是觉得:倘若岳灵珊真要嫁他,他固是不会答允,可是岳灵珊另行爱上了林平之,却又是令他痛心之极。最好……最好……最好怎么样?

  “最好小师妹仍旧和以前一样,最好是这一切事都没有发生,我仍和她在华山的瀑布中练剑,林师弟没有到华山来,我和她永远这样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仪琳师妹……”他一想到恒山派的小尼仪琳,脸上登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心想:“这位仪琳师妹,现在不知怎样了?她如果知道我被禁于此,一定焦急得很,她师父收到了我师父的信后,当然是不许她来救我,但她……她会求她的父亲不戒和尚设法。说不定还会邀同桃谷六仙,一齐前来。唉,这七个人乱七八糟,说什么也成不了事。只不过……有人来救,总是胜于无人理我。”

  想起桃谷六仙的缠七夹八,黑暗中令狐冲不由得嘻嘻一笑,当和他们共处之时,对这六兄弟不免有些轻视之意,但这时恨不得他们也是在这牢房内作伴,从前认为莫名其妙的怪话,这时如能听到,那实是仙乐纶音一般了,想了一会,又复睡去。

  黑狱之中,不知时辰,蒙蒙胧胧间,又见微光从那方孔中射了进来。令狐冲大喜,当即坐起身来,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知是谁来救我了?”但这场喜欢维持不了多久,随即听到缓慢滞重的脚步之声,显然便是那送饭的老人。他颓然卧倒,叫道:“叫那四个狗贼来,看他们有没脸见我?”只听得脚步声渐渐走近,灯光也渐明亮,跟着一只木盘从方孔中伸了进来,盘上仍着放一大碗米饭,一只瓦罐。那老人并不说话,只是将木盘递了进来,等他去接。

  令狐冲早饿得肚子干瘪,而喉头干渴,更是难忍,微一踌躇,便将木盘接了过来。那老人木盘放手,转身便行。令狐冲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话问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听得踢跶、踢跶,拖泥带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灯光也即隐没。令狐冲诅咒了几声,提起瓦罐,将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气喝了半罐,这才吃饭,饭上堆着菜肴,黑暗中辨别滋味,当是些萝卜、豆腐之类。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总是前来送饭一次,跟着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瓷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论令狐冲跟他说甚么话,他脸上总是绝无半分表情。也不知是第几日上,令狐冲一见灯光,便扑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盘,叫道:“你为甚么不说话?到底听见了我的话没有?”这时他和那老人挨得近了,猛地里吃了一惊,只见那老人双目翻白,眼光十分呆滞,显然是个瞎子。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耳朵是聋的,跟着张开口来。

  令狐冲一见之下,更是惊得呆了,只见他口中舌头只剩下半截,模样极是恐怖。他“啊”的一声大叫,说道:“你的舌头给人割去了?是梅庄这四名狗庄主下的毒手?”那老人并不答话。慢慢将木盘递了进来,显然,他听不到令狐冲的话,就算听到了,也是无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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