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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藉词避祸(3)


  又隔了一个时辰,令狐冲这才醒转,眼没睁开,便叫道:“小……师妹,小师妹。”陆大有道:“小师妹已经走了。”令狐冲大叫一声:“走了?”突然坐起身来,一把抓住了陆大有胸口的衣服。陆大有吓了一跳,道:“是,小师妹下山去了,她……她说若不在天光之前回到客店,只怕师父师娘担心,大师哥,你躺下歇歇。”令狐冲对他的话听而不闻,自言自语的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师弟一起去了?”陆大有道:“她是和师父师娘在一起。”

  令狐冲双眼发直,向前瞪视,脸上肌肉抽搐。陆大有害怕起来,又不敢挣扎,只得低声道:“大师哥,小师妹对你关心得很,半夜三更从白马驿回山来,她一个小姑娘家,来回奔波一百二十里,对于这番情义,可重得紧哪。她临去时千叮万嘱,要你无论如何,得修习这部紫霞秘籍,别辜负了她……她对你的一番心意。”令狐冲道:“他这样说了?”陆大有道:“是啊,难道我还敢向你说谎?”

  令狐冲力气已衰,再也支持不住,仰后便倒,砰的一声,后脑重重撞在炕上,却也不觉疼痛。陆大有可又吓了一跳,道:“大师哥,我读给你听。”拿起那部“紫霞秘籍”,翻开第一页来,读道:“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性贼。暴则气奔而攻神,是故神扰而气竭。淫则精漏而魂疲,是故精竭而魂消。奢则真离而魄秽,是故命近而灵失。酷则丧仁而自攻,是故性失而情虚。贼则心斗而意乱,是故内战而外绝。此五事者,皆是截身之刀锯,剐命之斧斤矣。”

  令狐冲道:“你在读些什么?”陆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籍的第一章。下面写着道……”他继续道:“舍尔五性,返诸柔善,闭诸淫,养汝神,放诸奢,从至俭,节伙食,去膻腥,鸣天鼓,饮玉浆,荡华池,叩金粱,按而行之,当有小成。”令狐冲怒道:“这是我派不传之秘,你胡乱诵读,大犯门规,快快收起。”陆大有道:“大师哥,大丈夫事急之际,须当从权,岂可拘泥小节。眼见是救命要紧。我再读给你听。”上面只是第一章的总则,下面便详叙气功的练法,如何“鸣天鼓,饮玉浆”,又如何“荡华池,叩金梁”。

  令狐冲只听得几句,便知这确是“紫霞秘籍”真本,其中所说鸣天鼓、饮玉浆、荡华池、叩金梁等语,小时偶尔曾听师父师娘说起过,只是不明其意,此时一听,才知是本派上乘内功中的种种关窍。他突然提高嗓子,大声喝道:“住口!”

  陆大有一呆,抬起头来,道:“大师哥,你……你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令狐冲怒道:“我听着你读师父的内功秘籍,周身都不舒服。你是要陷我成为一个不忠不义之徒,是不是?”陆大有愕然道:“不,不,怎么会不忠不义?”

  令狐冲道:“这部紫霞秘籍,当日师父曾携到思过崖上,想要传我,但发觉我练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资质……资质也是不对,这才改变了主意……主意……”他说到这里,气喘吁吁,很是辛苦。陆大有道:“这一次是为了救命,又不是偷练武功,那……那有什么关系?”

  令狐冲道:“咱们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紧,还是师父的旨意要紧?”陆大有道:“师父师娘要你活着,那是最最要紧的事了,何况……何况,师妹黑夜奔波,这一番情意,大师哥,你如何可以辜负了?”

  令狐冲胸口一酸,泪水似欲夺眶而出,将脸转向里床,道:“正因为是她……是她拿来给我,我令狐冲堂堂丈夫,岂受人怜?”他这一句话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原来我内心深处,是在怨恨小师妹和林师弟好,对我冷淡,令狐冲啊令狐冲,如何这等小气?”但想到岳灵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会合,远征嵩山,一路上都是并肩而行,途中不知将说多少言语,不知将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无论如何难以消散。

  陆大有道:“大师哥,你这可是想左了,小师妹和你自幼一起长大,你们……你们便如是亲兄妹一般。”令狐冲心道:“我便不要和她作亲兄妹一般。”只是这句话难以出口,却听陆大有续道:“我再读下去,你慢慢听着,一时记不住,我便多读几遍。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令狐冲厉声道:“不许读。”

  陆大有道:“是,是,大师哥,为了盼你迅速痊愈,今日小弟只好不听你的话了。违背师命的罪责,全由我一人承当。你执意不肯听,是我执意读给你听的。这部紫霞秘籍,你一根手指头都未碰过,秘籍上所录的心法,你一个字也未曾瞧在眼里,你有什么罪过?你是卧病在床,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陆大有强迫你练的。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性贼……”跟着便滔滔不绝的读了下去。

  令狐冲待要不听,可是一个字一个字钻入耳来。他身体内六道真气,兀自在冲突鼓荡,自制之力甚是薄弱,知道过不了几个时辰,陆大有便会将这部“紫霞秘籍”从头至尾的念完,自己纵然决心不练,却也已负担了偷窥师书的罪名。若是自己伤重而死,旁人不知自己决心不练,还道是练而不成,岂非更教旁人笑歪了吗?陆师弟原是一片好心,要救自己,我反正要死,可不能由此而陷他于不义。

  他突然之间,大声呻吟。陆大有惊问:“大师哥,觉得怎样?”令狐冲道:“你将我……我枕头……枕头垫一垫高。”陆大有道:“是。”伸出双手去垫他枕头。令狐冲一指倏出,凝聚力气,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

  陆大有伸出双手替令狐冲垫高枕头,胸口门户大开,再说又那里料得到这位亲若兄弟的大师哥竟会突然向自己下手,是以令狐冲虽在重病之中,仍是一戳即中。陆大有哼也没哼一声,便软软的垂在炕上。令狐冲苦笑道:“六师弟,这可对不住你了。你在炕上躺几个时辰,穴……穴道自解。”他慢慢挣扎着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籍”凝神瞧了半晌,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提起倚在门角的那根门闩,当作拐杖,支撑着走了出去。

  陆大有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那…那…去…去…”他心中想说:“大师哥,你到那里去?”苦在要穴被制,给人重手点中,那里还能开口?但令狐冲气力微弱,这一点只能令他手足麻软,并没教他全身瘫痪。

  令狐冲回过头来,说道:“六师弟,令狐冲要走得远远地,离开这部‘紫霞秘籍’越远越好,别让旁人见到我的尸身横在秘籍之旁,说我偷练神功,未成而死……”说到这里,心头热血翻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他不敢再开口说话,只怕稍有耽搁,从此气力衰败,再也无法离开这间小舍,当下撑着门闩,一步一停,喘几口气,再向前行。他一来年青力壮,二来凭着一股强悍之气的支持,终究还能迈步,慢慢远去。

  他拖得十余丈,便拄闩喘息一会,大半个时辰之中,已行了半里有余,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身子便欲摔倒,忽听得前面草丛之中,有人在大声呻吟。令狐冲一凛,黑暗中看不见谁,心想在这华山绝顶的,自然是友非敌,问道:“是谁?”听得那人大声说道:“是令狐冲么?我是田伯光。”跟着又大声呻吟,显是身受剧痛,令狐冲惊道:“田……田兄,你……怎么了?”

  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请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一剑将我杀了。”他说话之中,夹杂着大声呼痛,但语音仍是十分洪亮。令狐冲道:“你……你……受了伤么?”双膝一软,一交摔倒,滚在路旁。田伯光吃了一惊,道:“你也受了伤么?哎唷,哎唷,是谁害你的?”

  令狐冲道:“一言难尽。田兄……田…兄,却又是谁伤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冲道:“怎么不知道?”田伯光道:“我正在这道上行走,忽然之间,两只手两只脚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来,我也瞧不见是谁有这样的神通,哎唷……”令狐冲笑道:“原来又是桃谷六仙。我…我也是给他们搞的。啊哟,田兄,你不是跟他们作一路么?”田伯光道:“什么作一路?”

  令狐冲道:“你来邀我去见仪……仪琳小师妹,他…他们也来邀我去见……她……”一面说,一面喘气。田伯光从草丛中爬了出来,摇头骂道:“他妈的,当然不是一路。他们上华山来找一个人,问我这人在那里。我问他们找谁,他们说,他们已经抓住了我,是他们问我,不应该是我问他们。如果是我抓住了他们。那就是我问他们,不是他们问我了,他们……哎唷……他们说,我若是有本事,不妨将他们抓了起来,那……那就可以问他们了。”

  令狐冲哈哈大笑,笑得两声,气息不畅,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脸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将他抓起啊,真是他奶奶的胡说八道。”

  令狐冲心想:“如此强辞夺理,缠夹不清,正是桃谷六仙的本色。”问道:“后来怎样?”田伯光道:“我说:‘我又不想问你们,是你们自己在问我。快放我下来。’其中一人说:‘既将你抓了起来,若不将你撕成四块,岂不损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另一人道:‘撕成四块之后,他还会说话不会?’一人道:‘当然不会说话。咱们六兄弟将之撕成四块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几时听到撕开之后,又会说话?”又一人道:‘所以不说话,乃是我们不去问他之故。若是有事问他,谅他也不敢不答。’另一道:‘他既已成为四块,还怕什么?还有什么敢不敢的?难道还怕咱们将他撕成八块?’先前一人道:‘撕成八块,此事非同小可,咱们的功夫,只怕还不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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