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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藉词避祸(2)


  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人则坐在侧位。要知若在内堂,夫妻一体,二人并坐,这祖先堂是华山历代掌门人处分派中事务的所在,岳不群是掌门,岳夫人属他管辖,只得侧坐了。岳不群一瞥之间,见群弟子除令狐冲陆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齐,便道:“我派上代前辈之中,有一些人练功时误入歧途,一味精练剑法,忽略了气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无不以气功为根基,若是气功练不到家,剑法再精终究不能登峰造极。可叹这些前辈执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称为华山剑宗,而指我正宗功夫为华山气宗。气宗和剑宗二宗之争,迁延数十年,大大阻挠了我派的发扬光大,实堪浩叹。”他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岳夫人心道:“那五个怪人转眼便到,你却还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述说旧事,那才是实堪浩叹呢!”向丈夫横了一眼,却不敢插嘴。

  岳不群接着道:“气剑二宗之争,虽然剧烈,但正邪是非,最终必然分明。三十年前,剑宗一败涂地,退出了华山一派,由为师执掌门户,直至今日,相安无事。不料前数日竟有本派的弃徒剑宗封不平、成不忧等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骗信了五岳剑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来夺华山掌门之位。为师接任我派掌门多年,俗务纷纭,五派聚会,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让贤,以便静下心来,精研我派上乘气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劳,原是求之不得之事。”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五弟子高根明接口道:“师父,剑宗封不平这些弃徒,均已入了魔道,和魔教之徒不相上下。他们便要再入我门,也是万万不许,怎能任由他们痴心妄想的来接掌本派门户?那岂不是要将我派毁于一旦吗?”劳德诺、蒋发、施戴子等都道:“绝不容这些大胆狂徒的阴谋得逞。”

  岳不群见众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笑,道:“我自己做不做这掌门,实是小事一件。只是剑宗的左道之士若是统率了我派,华山一派数百年来博大精纯的武学毁于一旦,咱们死后有何面目去对本派的列代先辈?而华山派的名头,从此也将在江湖上为人所不齿了。”劳德诺等齐道:“师尊之言甚是。”岳不群道:“单是封不平这几个剑宗之士,那也殊不足虑,只是他们既请到了五岳剑派的令旗,又勾结了嵩山、泰山、恒山、衡山各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觑了。因此上……”他目光向众弟子一扫,说道:“咱们即日动身,上嵩山去见左盟主,和他评一评这个道理。”

  众弟子听了,心头都是一凛。嵩山派乃五岳剑派之首,嵩山掌门左冷禅更是当今武林中第一位人物,武功固是出神入化,为人尤富智谋,机变百出,江湖上中听到“左盟主”三字,无不惕然。

  岳不群居然要亲上嵩山去“评理”,实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要知武林中所谓“评理”,并非单是“评”一“评”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继之以动武。众弟子均想:“师父武功虽高,未必是左盟主的对手,何况嵩山派左盟主的师弟共有十余人之多,武林中号称‘嵩山十三太保’,大嵩阳手费彬虽然逝世,也还剩下一十二人。这一十二人无一不是武功卓绝的高手,绝非华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对敌。咱们贸然上嵩山去生事,岂非太也卤莽?”群弟子心中虽这么想,但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岳夫人性格暴躁,脑子却是半点也不胡涂,一听丈夫之言,立时暗暗叫好,心想:“师哥此计大妙,咱们为了逃避桃谷五怪,舍华山根本之地而远走他方,江湖上日后必知此事,咱华山派颜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评理,旁人得知,反而钦佩咱们的胆识了。左盟主并非蛮不讲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须拚死,尽有回旋余地。”当即说道:“正是,封不平他们持了五岳剑派的令旗,上华山来啰唆,焉知这令旗不是偷来盗来?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颁,咱们华山派自身门户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着。嵩山派虽然人多势众,左盟主武功盖世,咱华山派却也是宁死不屈。那一个胆小怕死,就留在这里好了。”

  群弟子听师娘这么说,那一个敢自承胆小怕死,都道:“师父师娘有命,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大伙儿收拾收拾,半个时辰之内,立即下山。”

  当下她又去探视令狐冲的病势。见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心下虽是悲痛,但此刻华山派大祸临头,桃谷五怪随时都会来,绝不能为了令狐冲一人而令全派上下尽数覆灭,当即命陆大有将令狐冲移入后进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说道:“大有,我们为了本派百年大计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评理,此行大是凶险,只盼在你师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张正义,平安而归。冲儿伤势甚重,你好生照看。若是有外敌来侵,你们尽且忍辱避让,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陆大有含泪答应了。

  他在山口躬身送了师父师娘和一众师兄弟下山,凄凄惶惶的回到令狐冲躺卧的小舍,偌大一个华山绝顶,此刻只剩下一个昏昏沉沉的大师哥和孤孤零零的一个自己,眼见暮色渐深,不由得心生惊惧。

  他到厨下去煮了一锅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冲来喝了两口。喝到第三口时,令狐冲将粥喷了出来,白粥变成了粉红之色,却原来连胸中鲜血也喷出来了。陆大有甚是惶恐,扶着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着黑沉沉的窗外只是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但听得远处传来几下猫头鹰的夜啼,朦朦胧胧的,更感怖意。陆大有心想:“听人言道,夜猫子啼叫,是在数病人的眉毛,若是眉毛的根数给它数清楚了,病人便死。”当即用手指醮些唾沫,去涂在令狐冲的双眉之上,好教猫头鹰难以数清,静夜之中,越想越怕,不禁又用手指醮些唾沫,去涂写了自己的眉毛。

  忽听得上山的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陆大有噗的一声,吹熄炉火,拔出长剑,守在令狐冲床头。但听那脚步声越奔越近,竟是直奔这小舍而来,陆大有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脖子中跳将出来,暗道:“敌人竟知大师哥在此养伤,那可糟糕之极,我怎生护得大师哥周全?”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声叫道:“六猴儿,你在屋里吗?”竟是岳灵珊的口音。

  陆大有大喜,忙道:“是小师妹么?我……我在这里。”忙晃火折去点油灯,兴奋之下,竟将灯盏中的灯油泼了一手。岳灵珊推门进来,道:“大师哥怎么了?”陆大有道:“又吐了好多血。”

  岳灵珊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令狐冲的额头,只觉着手火烫,皱眉道:“六猴儿,你也不给大师哥抹了口边的血。”陆大有道:“是,是。”取过手巾要去揩抹。岳灵珊接了过来,轻轻替令狐冲抹了口边鲜血。令狐冲突然说道:“多谢你,小……小师妹。”岳灵珊见他双目紧闭,没料到他竟会开口说话,不由得又惊又喜,道:“大师哥,你觉得怎样?”令狐冲道:“六……六把刀子,在……在割切我的五脏六腑。”

  岳灵珊从怀内取出一个布包来,低声道:“大师哥,这是‘紫霞秘籍’,爹爹说道……”令狐冲道:“紫霞秘籍?”岳灵珊道:“正是,爹爹说,你身上中了旁门高手的内力,须得以本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来予以化解。六猴儿,你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给大师哥听,你自己可不许练,否则给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陆大有大喜,道:“我是什么胚子,怎敢练本门的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小师妹尽管放心好啦。恩师为了救大师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籍相授,大师哥这可有救了。”岳灵珊道:“这事你可对谁也不许说。这部秘籍,我是从爹爹枕头底下偷出来的。”

  陆大有惊道:“你偷师父……师父的内功秘籍?他老人家发觉了那怎么办?”岳灵珊道:“什么怎么办?难道还能将我杀了?至多不过骂我几场,打我一顿。倘若由此救了大师哥,爹爹妈妈一喜欢,什么也不计较了。”陆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紧。”

  令狐冲忽道:“小师妹,你带回去,还……还给师父。”岳灵珊奇道:“为什么?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籍,黑夜里几十里山道赶了回来,你为什么不要?这又不是偷学功夫,那是救命啊。”陆大有也道:“是啊,大师哥,你也不用练全,练到把六怪的邪气化除了,便将秘籍缴还给师父,那时师父多半便会将秘籍传你,你是我派的掌门大弟子,这部紫霞秘籍不传你又传谁了?只不过是迟早之分,打什么紧?”

  令狐冲道:“我……我宁死不违师命。师父说过,我不能……不能学这紫霞神功。小……小师妹,小……小师妹……”他连叫了两声“小师妹”,一口气接不上来,又晕了过去。

  岳灵珊探他鼻下,虽是呼吸微弱,仍有气息,叹了口气,向陆大有道:“大师哥这么固执,难道爹爹真是见死不救,眼睁睁的让他去死么?我赶着要回去,天光时若是回不到客店,爹爹妈妈可要急死了。你劝劝大师哥,要他无论如何得听我的话,修习这部紫霞秘籍。别……别辜负了我……”说到这里,脸上一红,道:“我这一夜奔波的辛苦。”

  陆大有道:“我一定劝他。小师妹,师父他们住在那里?”岳灵珊道:“咱们在白马驿的客店住。”陆大有道:“那已是六十里了,小师妹,这来回一百二十里的黑夜奔波,大师哥永远不会忘记。”岳灵珊眼眶一红,道:“我只盼他身子迅速复元,就心满意足了。这件事他记不记得,有什么相干?”说着双手捧了“紫霞秘籍”,放在令狐冲的床头,向他注视片刻,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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