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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射杀楚王(1)


  萧峰向敌阵中望去,只见远处黄盖大纛掩映之下,有两个人各乘骏马,以手中马鞭指指点点。一个人全身黄袍,头戴冲天冠,颏下灰白长须;另外一个身披黄金衣甲,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面容瘦削,神情却是甚为精悍。萧峰寻思:“瞧这模样,这两个人便是皇太叔和楚王父子了。”

  忽然间十名“骂手”低声商议了一会,一齐放大喉咙,大揭皇太叔和楚王的阴事。那皇太叔似乎立身甚正,无甚可骂之处,十个人所骂的,主要都针对于楚王,说他奸淫父亲的妃子,仗着父亲的权势为非作歹。这些话显是在挑拨他父子间的感情,十个人齐声而喊,叫骂的言语字字相同,声传数里,数十万军士只怕倒有半数都听得清楚。

  那楚王鞭子一挥,叛军齐声大噪,大都是啊啊乱叫,喧哗呼喊,登时便将十个人的骂声淹没了。乱了一阵,只见敌军分开,推出数十辆车子,来到御营之前,车子一停,随车的军士从车中拉出数十个女子来,有的白发婆娑,有的方当妙龄,衣饰都是十分华贵。这些女子一走出车子,双方骂声一齐止歇。

  耶律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儿子捉住叛徒,碎尸万段,替你老人家出气。”原来那白发老妇便是当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亲萧太后,其余的便是他的皇后萧后、众殡妃和众公主。皇太叔和楚王乘洪基出外围猎时作乱,围住禁宫,将皇太后等一古脑儿都擒了来。皇太后朗声道:“陛下勿以老妇和妻儿为念,奋力杀贼!”数十名军士倏地拔出长刀,架在众后妃颈中,年轻的嫔妃惊惶哭喊。

  洪基大怒,喝道:“将哭喊的女人都杀死了!”只听得飕飕声响,十余枝羽箭射了出去,哭叫呼喊的妃子纷纷都立时中箭而死。皇后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得好,祖宗的基业,决计不能堕在奸贼手中。”

  楚王见皇太后和皇后都是如此倔强,非但不能胁迫洪基,反而动摇了自己军心,便发令道:“押了这些女人上车,退下。”众军士将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车中。推入阵后。楚王下令:“押敌军家属上阵!”猛听得呼呼呼的竹哨吹起。声音极是苍凉,军马向两旁分开,铁链声呛啷不绝,一排排男女老幼从阵后牵了出来,霎时间哭声震地。原来这些人都是御营官兵的家属。

  御营官兵是辽帝亲军,耶律洪基对他们特别优遇,准许他们的家属都在上京居住,一来是使亲军感激,有事时可出死力,二来也是监视之意,使这一枝精锐之师不敢稍起反心,那知道这次出猎,变起肘腋之间,竟是最亲信的皇太叔作乱造反。这些御管官兵的家属无虑二十余万人,其中有许多是胡乱捉来而捉错了的,一时也分辨不出,但见拖儿带女,乱成一团,解到阵前的也不过一二万人,其余的正络绎从上京而来。

  楚王令麾下一名将军纵马出阵,高声叫道:“御营军官兵听着,尔等家小,都已被收,投降的升官发财,若不投降,新皇有命,所有家属一齐杀死了。”

  契丹人向来残忍好杀,说是“一齐杀了”,那绝非恐吓之词,当真是要一齐杀了的。御营中有些官兵已认出了自己亲人,登时“爹爹、妈妈、孩子、夫君、妻啊”呼唤之声,响成一片。只听得叛军中鼓声响起,二千名刀斧手步行而出,手中大刀擦得精光闪亮。鼓声一停,二千柄大刀便举了起来,对准众家属的头颈。

  那将军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赏,若不投降,亲家属一齐杀了!”他左手一挥,鼓声又起。御营众将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挥,鼓声停止,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砍了下去。这些亲军对洪基向来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升官”和“重赏”相招,那是难以引诱,但这时眼见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颈待戮,心中如何不惊?

  鼓声隆隆不绝,御营亲军的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然之间,御营中有人叫道:“妈妈,妈妈,不能杀了我妈妈!”投下长矛,向敌阵前的一个老妇奔了过去。跟着飕的一箭从御营中射出,正中他的后心。这人一时未死,兀自向他母亲爬去。只听得“爹娘、孩儿”叫声不绝,御营中数百人同时奔了出去。耶律洪基的亲信大臣拔剑乱斩,却那里止得住?这数百人一奔出,跟着便是数千,数千人之后,哗啦啦一阵大乱,十五万亲军之中,倒奔去了八九万人。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知道大势已去,乘着亲军和其家属抱头相认,乱成一团,将皇叔的叛军从中隔开了,便即下令:“向西北苍茫山退军。”中军将军悄悄传下号令,余下未降的尚有五六万人,后军转作前军,向西北驰了出去。楚王急命骑兵追赶,但战场上塞满了老弱妇孺,骑兵不能奔驰,待得推开众人,洪基已率领着御营亲军去得远了。

  这五万多名亲军赶到苍茫山脚下,已是黄昏,众军士又饥又累,还是在山坡上赶造营寨,居高临下,以作守御之计,刚安营已定,还未造饭,楚王已亲率精锐赶到山下,立即向山坡冲锋,一阵仰攻。御营军士箭石如雨齐施,将叛军击退,却又损折了三千余人。楚军见仰攻不利,当即收兵,在山下安营。

  这日晚间,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一眼望将出去,但见叛军营中营火有如繁星,远处有三条火龙蜿蜒而至,却是叛军的后续部队前来参与围攻。洪基心下黯然,正待入帐安寝,突然北院枢密使前来奏告:“臣属下的一万五千兵马,冲下山去投了叛逆。臣治军无方,罪该万死。”

  耶律洪基挥了挥手,道:“这也怪你不得,下去休息罢!”他转过身来,见萧峰望着远处出神,道:“一到天明,叛军就会大举来攻,我辈尽成俘虏矣。我是国君,不能受辱于叛徒,当自刎以报社稷,兄弟,你带了你妹妹,乘夜冲了出去罢。你武艺高强,叛军须拦你不住。”他说到这里,神色凄然,又道:“我本想大大赐你一场富贵,岂知做哥哥的自身难保,反而累了你啦。”

  萧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战阵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旧部,徐图再举。”洪基摇头道:“我连老母妻子都不能保,那里还说得上大丈夫?契丹人眼中,胜者英雄,败者叛逆。我一败涂地,岂能再兴?你自己去罢!”

  萧峰知他所说的乃是实情,慨然道:“既然如此,我便陪着哥哥,明日与敌人决一死战。你我义结金兰,你是帝皇也好,是百姓也好,萧某都当你是义兄。兄长有难,做兄弟的和你同生共死,岂有自行逃走之理?”耶律洪基热泪盈眶,握住他的双手道:“好兄弟,多谢你了。”

  萧峰回到自己帐中,见阿紫卧在帐幕一角,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兀自未睡。阿紫说道:“姊夫,你怪我不怪?”萧峰奇道:“怪你甚么?”阿紫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定要到大草原中来游玩,也不会累得你困在这里。姊夫,咱们要死在这里了,是不是?”帐外火把的红光映在阿紫的脸上,苍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晕红,更是显得娇小稚弱。萧峰心中大起怜意,道:“我怎会怪你?若不是我打伤了你,咱们就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阿紫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向你发射毒针,你就不会打伤我。”萧峰伸出大手,抚摸她的头发。阿紫重伤之余,头发脱落了大半,又黄又稀。萧峰轻叹一声,道:“你年纪轻轻,却跟着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本来不明白,姊姊为甚么这样喜欢你,后来,我才懂了。”萧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无限。你这小姑娘懂得甚么。其实,阿朱为甚么会爱上我这粗鲁汉子,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

  阿紫侧过头来,脸上露出奇怪神色,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为甚么那天我向你发射毒针?我不是要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动弹不得,让我来服侍你。”萧峰道:“那有甚么好?”阿紫微笑道:“你动弹不得,就永远不能离开我了。否则的话,你心中瞧我不起,随时就抛开我,不理睬我。”

  萧峰听她说的虽是小孩子话,却也不禁暗暗心惊,知道不是随口胡说,寻思:“反正明天大家都死,安慰她几句也就是了。”说道:“你这真是孩子的想法,你真的喜欢跟着我,尽管跟我说就是,我也不会不答应。”

  阿紫眼中突然发出明亮的光来,喜道:“姊夫,我伤好了之后,仍是要跟着你,永远不回到星宿派师父那里去了。你可别抛开我不理。”萧峰知她在星宿派所闯的祸实在不小,料想她确是不敢回去。看来明晨皇太叔大军攻山,势必是玉石俱焚,逃出去的机会极渺,便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传人,你不回去,群龙无首,那便如何是好?”阿紫咯咯一笑,道:“让他们去乱成一片好了。我才不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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