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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机密书信(3)


  徐长老道:“老朽多活了几年,做事力求仔细,何况此事牵涉本帮兴衰气运,有关一位英雄豪杰的声名性命,如何可以冒昧从事?”众人听他说到此事,不自禁的将目光射向乔峰,知道他所说的“英雄豪杰”自是指乔峰而言。只是谁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触,一见他转面过来,立即将眼光垂了下来。

  徐长老又道:“老朽得知华山谭氏伉俪和写信主人颇有渊源,于是上得华山,来到冲霄洞内,向谭氏伉俪请教。谭公、谭婆将这中间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说明,唉,在下实是不忍明言,可怜可惜,可悲可叹!”

  他说到这时,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谭氏伉俪和单正所以先后来到丐帮,都是承徐长老之邀,叫来作证。

  徐长老又道:“谭婆当时言道,她有一位师兄,于此事乃是身经目击,如请他亲口述说,最是明白不过,这位师兄,便是赵钱孙先生了。这位先生的脾气和别人略有不同,等闲请他不到。总算谭婆的面子极大,片笺飞去,这位先生便应召而到——”谭公突然满面怒色,向谭婆道:“怎么?是你去叫他来的么?怎地事先不跟我说?瞒着我偷偷摸摸。”

  谭婆怒道:“甚么瞒着你偷偷摸摸?我写了信,要徐长老遣人送去,乃是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爱喝干醋,我怕你唠叨啰唆,宁可不跟你说。”

  谭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妇道,那就是不该!”谭婆更不打话,出手便是一掌,啪的一声,打了丈夫一个耳光。

  谭公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但妻子这一掌打来,既不招架,亦不闪避,一动也不动的挨了她一掌,跟着从怀中又取出一只小盒,伸指沾些油膏,涂在脸上,登时消肿退青。一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了。旁人瞧着,无不好笑。只听得赵钱孙长叹一声,声音悲切哀怨之至,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唉,早知这般,悔不当初。受她打几掌,又有何难?”语声之中,充满了悔恨之意。

  谭婆幽幽的道:“你给我打一掌,总是非还打不可,从来不肯相让半分。”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的出了神,追忆昔日情事,这小师妹娇小玲珑,爱使小性儿,动不动便出手打人,自己无缘无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争吵,一场美满姻缘,终于无法得谐。

  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挨打不还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中痛悔,难以自胜,数十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对方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用处,唉,这时我便求她在我的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长老道:“赵钱孙先生,请你当众说一句,这信中所写之事,是否不假。”赵钱孙喃喃自语:“我这蠢材傻瓜,为甚么当时想不到?学武功是去打敌人、打恶人、打卑鄙小人,怎么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骂是爱,挨几个耳光,又有甚么大不了?”

  众人又是好笑,又觉他情痴可怜,丐帮面临大事待决,他却如此的颠三倒四,说出话来,谁也不知到底有几分可信。

  徐长老再问一声:“赵钱孙先生,咱们请你来此,是请你说一说信中之事。”赵钱孙道:“不错,不错。嗯,你问我信中之事,那信写得虽短,却是余意不尽:‘四十年前同窗共砚,情景宛在目前,临风追念,想兄两鬓虽霜,笑貌当如昔日也。’”徐长老问他的是马大元遗书之事,他却背诵起谭婆的信来。

  徐长老无法可施,向谭婆道:“谭夫人,还是你叫他说罢。”

  不料谭婆听赵钱孙将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极如流,不知他魂梦中翻来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动,也是怔怔的脸上一红,道:“师哥,你说一说当时的事罢。”

  赵钱孙道:“当时的情景,我甚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梳了两个小辫子,辫子上扎了红头绳,那天师父教咱们‘偷龙转凤’这一招——”王玉燕听到“偷龙转凤”的名称,微微点了点头,似乎若有所悟。

  谭婆缓缓摇头,道:“师哥,不要说咱们从前的事,徐长老问你,当年在雁门关外,乱石谷中那一场血战,你是亲眼见来,情形若何,你跟大伙儿说说。”赵钱孙颤声道:“雁门关外,乱石谷中——我——我——”蓦地里脸色大变,一转身,向西南角上无人之处拔足飞奔,身法迅捷已极。

  眼见他便要没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众人齐声大叫:“喂,别走,别走,快回来,快回来。”赵钱孙那里理会,只有奔得更加快了,突然间一个声音朗朗说道:“两鬓已霜,风采美貌,更不如昔也。”赵钱孙蓦地住足,回头说道:“是谁说的?”那声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见谭公而自惭形秽,发足奔逃?”众人向那说话之人看去,原来却是全冠清。

  赵钱孙道:“谁自惭形秽?他只不过会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功夫,又有甚么胜过我了?”忽听得杏林彼处,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能挨打不还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岂是容易?”

  众人回过头来,只见杏子树后转出一个身穿灰布衣的僧人来,方面大耳,形貌甚是威严。徐长老叫道:“天台山智光大师到了,三十余年不见,大师仍是这等清健。”

  智光和尚的名头在武林中并不响亮,丐帮年轻一辈的人物都不知他的来历,但乔峰、六长老、全冠清,却立时肃立起敬,知他当年曾发大愿心,飘洋过海,远赴海外蛮荒,采集异种树皮,治愈浙闽两广一带无数患疟百姓。他自己因此而大病两场,结果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得益实非浅鲜。各人纷纷走近,施礼致敬。

  智光大师向赵钱孙笑道:“武功不如对方,挨打不还手已甚为难。若是武功胜过对方,挨打不还手,更是难上加难。”

  赵钱孙低头沉思,若有所悟。智光大师又道:“没想到群英在此聚会,冒昧,冒昧,这就告辞了。”徐长老忙道:“智光大师德泽广被,无人不敬。咱们今日有一件疑难大事待决,大师适逢其会,实是丐帮之福,当真是请也请不到的。无论如何,要请大师少驻佛驾。”赵钱孙忽道:“雁门关外乱石谷中的大战,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你来说罢。”

  智光听到“雁门关外乱石谷中”这八个字,脸上忽地闪过了一片奇异的神色,似乎又是兴奋,又是恐惧,又是惨不忍睹,最后是一片慈悲和怜悯,叹道:“杀戮太重,杀戮太重!此事言之有愧。众位施主,乱石谷中的屠杀是三十年前之事,何以今日重提?”

  徐长老道:“只因此刻本帮起了重大变故,涉及了此人的一封书信。”说着便将那封信递了过去。智光将信看了一遍,从头又看一遍,摇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必旧事重提?依老衲之见,将此信毁去,泯灭痕迹,也就是了。”徐长老道:“本帮马副帮主惨死,若不追究,马副帮主固是沉冤不雪,敝帮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大师点头道:“那也说得是,那也说得是。”

  其时一钩眉月,斜挂天际,冷冷的清光泻在杏树梢头,智光向赵钱孙瞧了一眼,道:“好,老衲做错了的事,也不隐瞒,照实说来便是。”赵钱孙道:“咱们是为国为民,不能说是做错了事。”

  智光摇头道:“错便错了,何必自欺欺人。三十年前,中原豪杰接到讯息,说契丹国有二百余名武士,要来抢劫少林寺,企图将寺中珍藏数百年的武功图谱,一举劫去。”

  众人都是轻声惊叹,心想:“这些契丹武士野心当真不小。”要知少林寺的武功绝技,乃中土武术的瑰宝,契丹国和大宋累年相战,如果将少林寺的武功抢夺了去,一加传布,军中人人习练,战场之上,大宋官兵如何再是敌手?

  智光续道:“这件事当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举成功,大宋便有亡国之祸,我黄帝子孙说不定就此灭种,尽数死于辽狗的长矛利刀之下。咱们以事在紧急,不及详加计划,听说这些契丹武士要道经雁门,一面派人通知少林寺严加戒备,各人立即兼程赶去,要在雁门关外伏击辽狗,尽数将之歼灭。”众人听到和契丹打仗,均是忍不住眉飞色舞,要知大宋屡世受契丹欺凌,战场上屡吃败仗,丧师割地,军民死于契丹铁蹄之下的着实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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