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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自述身世(2)


  木婉清惊道:“你——你怎么啦?”段誉呻吟道:“那神农帮的司空——司空玄,逼我吃了断肠散——”他想起钟灵曾逼司空玄取出解药,自己也曾服了,但那司空玄后来言道,这解药只能暂时阻毒性不发,岂知竟是假的,想来自己用饭团烂泥假充蛇毒解药,这司空玄竟也下了这一着棋。木婉清吃惊更甚,心思:“素闻神农帮善于用药,既是他们帮主亲手下的毒,只怕是无法可救。”眼见段誉痛得死去活来,心下不忍,拉着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慰道:“现在好些了么?”

  段誉只痛得眼前一片昏黑,呻吟道:“越来越痛——越痛了。”木婉清用袖子给他抹了抹汗,见他脸色惨白,不由得一阵心酸,垂下泪来,呜咽道:“你——你不能就此死了!”伸手拉下脸上的面幕,将自己的右颊贴在他左颊之上,颤声道:“郎——郎君,你可别死!”

  段誉的上身给她搂着,他一生之中,从未如此亲近过一个青年女子,何况木婉清容色秀丽,难言难画。他脸上贴的是一张温腻的面颊,耳中听的是“郎君、郎君”的娇呼,如何不令他神魂飘荡?便在此时,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渐渐止歇了。段誉不舍得离开她的身子,说道:“以后你不要再戴面幕了,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叫我不戴,我便不戴。现下痛得好些了么?”段誉道:“好一些了。不过——不过——”木婉清道:“不过怎样?”段誉道:“若是你离开了我,只怕又要痛将起来。”木婉清脸上一红,推开他的身子,嗔道:“原来你是假装的。”

  段誉本是个志诚君子,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他不知这断肠散的毒性发作起来,初时是相隔良久才疼痛一次,以后越发越密,终于连续不断而痛死,还道是木婉清这么柔情蜜意的安慰一阵,自己颠颠倒倒的心不在焉,这才忘了疼痛。木婉清却颇知毒药的性子,若是他一痛不止,倒还有救,如此痛了一阵便即止歇,往往是中了最歹狠的剧毒,所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实比毒发即死更为惨苦。她见段誉大是羞惭,心中一酸,握住了他手,说道:“郎君,若是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咱俩同到阴曹地府,再结夫妻。”段誉不愿她为自己殉情,说道:“不,不!你得先替我报仇,然后每年来扫祭我的坟墓。我要你在我墓上扫祭三十年、四十年,我这才死得瞑目。”

  木婉清道:“你这人真怪,人死之后,还知道甚么?我来不来扫墓,于你有甚么好处?”段誉道:“那你陪着我一起死了,我更是没有好处。喏,我跟你说,你这么美貌,这么俏丽,若是年年来给我扫一次墓,倘使我地下有知,瞧着你也开心。但如你陪着我一起死了,大家都变成了骷髅白骨,那就没有这么好看了。”木婉清听他这般称赞自己,心下不禁得意,但转念想到,今日刚得了一个如意郎君,他转眼却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泪滚滚而下。

  段誉伸手搂住了她纤腰,只觉触手温软,柔若无骨,心中又是一动,低下头去,在她唇上,突觉一缕幽香,钻进鼻中。他不敢多吻,忙仰头向后,说道:“人家叫你‘香药叉’,香是香的,但阴世间要是真有这般美丽的香药叉,只怕天下男子人人都要自杀,宁可变鬼了。”

  木婉清给他一吻之后,芳心怦怦乱跳,红晕生颊,本来绝无血色的脸上更增三分娇艳,说道:“你是这世间第一个瞧见我面貌的男子,你死之后,我便割破脸面,再也不让第二个男子瞧见我的本来面目。”段誉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阵妒意,实不愿别的男子再看到她这等容光艳色,几句话到了口边,竟然说不出来,却问:“你当年为甚么要立这样一个毒誓?”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说了给你听那也无妨。我是个无父无母之人,一生出来便给人丢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师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将我养大,传授我一身武功。我师父说天下男子个个负心,若见了我的容貌,一定会千方百计的引诱我失足,因此上从小便给我用面幕遮脸。我直到十六岁止,除了师父之外谁都没有见过。两年之前,师父命我下山来办一件事——”段誉插口道:“那你今年是十八岁了?小我两岁。”木婉清点点头,道:“我下山之时,师父命我立下毒誓,倘是有人见了我的面貌,我若不杀他,便须嫁他。那人如是不肯娶我为妻,或是娶我后又将我遗弃,那么我务须亲手杀了这个负心薄幸之人。我如不遵师父此命,师父一经得知,便在我面前自刎而死。”

  段誉身子一颤,心想:“天下任何毒誓,总是说若不如此,自己便如何身遭恶报。她师父却以自刎为胁,此誓确是万万违背不得。”只听木婉清又道:“我师父身似父母,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能不听她的言语?何况她这番嘱咐,全是为了我好。当时我毫不思索,便跪下立誓。这两年中,师父命我做的事,我没能办到,却结下了无数仇家。其实死在我剑底箭下之人,都是他们自己不好,都是他们先来惹我,想除下我的面幕。”段誉叹了口气,这才明白,为甚么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子,居然在江湖上有这许多仇人。木婉清道:“你为甚么叹气?”段誉道:“他们见你孤身独行,形体窈窕,偏偏长年戴着面幕,好奇心起,忍不住要瞧瞧你是美是丑,也未必人人安着歹心。那知这一念之差,便惹下杀身大祸。”

  木婉清道:“我是非杀不可的,否则的话,难道我去嫁这些可厌的家伙么?也真料不到,这些人不是有父母师长,便是有亲戚朋友。杀了一个,便引出两三个来寻我晦气,到得后来,连和尚道士也都成了我的仇人。我曾在万劫谷中耽了几个月,钟氏夫妇对我倒也敬重,不料这钟夫人居然冒我名头,你说气不气人?”她说得有些倦了,闭目养神片刻,又道:“我初时只道你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都是无情无义之辈。那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后,居然会赶着回来向我报讯,这就不容易了。后来这南海鳄神苦苦相逼,我只好让你看我的容貌。”

  木婉清说到这里,转头向段誉凝视,一双妙目中露出了脉脉柔情,段誉心中一动:“难道,难道她真的对我生情了么?”说道:“刚才是事势所迫,你是出于无奈,那也不用非遵守这毒誓不可。”木婉清大怒,厉声道:“我发过的誓,那里能够更改。你如不愿娶我,乘早明言,我便一箭将你射死,以免我违背誓言。”段誉欲待辩解,突然间腹中剧痛又生,他双手按住了肚子,大声呻吟。木婉清道:“你快说,肯不肯娶我为妻?”段誉道:“我——我肚子——肚子好痛啊!”木婉清道:“你到底愿不愿做我丈夫?”段誉心想反正这么痛将下去,总是活不久长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伤她的心,令她终身遗恨?便点头道:“我——我愿娶你为妻。”

  木婉清手中本已扣了毒箭,听他这么说,登时欢喜无限,一张俏脸如春花初绽,笑吟吟的搂住了他,说道:“好郎君,我跟你揉揉肚子。”段誉道:“不,不!咱俩还未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这个使不得。”木婉清心念一动,道:“是了!你饿得太久,痛起来加倍厉害些。我去割些这家伙的肉给你吃。”说着扶住石壁站起,要去割楚天阔尸体上的肉。

  段誉这一惊非同小可,登时忘了腹中疼痛,大声道:“人肉吃不得的,我宁死也不吃。”木婉清奇道:“为甚么不能吃?刚才那南海鳄神不是挖了他的心来吃了么?”段誉道:“这南海鳄神凶狠残暴,禽兽不如,咱们——咱们如何能学他的样?”木婉清道:“我跟师父在山里之时,老虎也吃、豹子也吃,依你说都吃不得么?”段誉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却吃不得!”木婉清道:“人肉有毒么?我倒不知道。”段誉道:“不是有毒。你是人,我是人,这楚天阔也是人。人是不能吃的。”木婉清道:“为甚么?我见豺狼饿了,就吃另外的豺狼。”段誉叹道:“是啊,倘若人也吃人,那不是跟豺狼一样了么?”

  木婉清自幼跟师父形影相随,从未和第三个人相处,她师父性情怪僻,向来不跟她说起世事,是以她于世间的道德规矩、礼义律法,甚么都不知道,这时听段誉说“人不能吃人”,只是将信将疑,颇为诧异。段誉道:“你胡乱杀人,那也是不对的。别人有甚么危难苦楚,你须去帮他助他,这才是做人的道理。”木婉清道:“那么我有了危难苦楚,别人也来帮我助我么?为甚么我遇见的人,除了师父和你之外,个个都是想杀我、害我、欺侮我,从来不好好待我?老虎豹子要咬我吃我,我便将它们杀了。那些人要害我杀我,我自然也将他们杀了。那有甚么不同?”

  这几句话只问得段誉哑口无言,只得道:“原来世间的事情,你一点儿也不懂,你师父怎么放心让你下山?”木婉清道:“师父说她那两件事非办不可,不能再等了。”段誉道:“那是两件甚么事,能说给我听么?”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自然能给你说,别人可不能。师父叫我下山来杀两个人。”段誉双手掩耳道:“你别说了。说来说去,不是杀人,便是吃人,啊哟,哎唷——”肚中阵阵绞痛,禁不住又叫了出来。木婉清伸手到他腹部,隔着衣衫给他推拿了一会,突然间碰到他怀中一件物事,触手温暖,其中似乎有物蠕动,说道:“那是甚么?”顺手掏了出来,原来是一只玉盒,她将玉盒放在耳边,只听得里面瑟瑟有声。她待要揭开盒盖看个究竟,段誉忙道:“钟姑娘说开不得的。青灵子怕这个东西,你一开它就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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