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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中剧毒宝象身死 历苦海狄云偷生(2)


  狄云吃了一惊,一时心虚,还道他已识破自己行藏,若不是决意照护丁典,已然发足便逃,当下强自镇定,说道:“这人相貌很特别,不是本村之人。”宝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庄之人。”突然厉声道:“喂,去找些吃的东西来。你不听话,瞧佛爷不要了你的狗命。”狄云见丁典暂且无恙,稍觉放心,应道:“是,是!”转身欲出,心想:“我且避他一避,只须半天不回来,他耐不住饥饿,自会去寻食物。他终不成带了丁大哥走。他已搜查过丁大哥身边,找不到什么,自也可死心了。”

  不料只行得两步,宝象厉声喝道:“站住!你到那里去?”狄云道:“我去给你买吃的啊。”宝象道:“嗯,很好很好!你过多久回来?”狄云道:“很快的,一会儿功夫就回来了。”宝象道:“去吧!”狄云回头向丁典的尸身望了一眼,向庙外走去。又走得两步,突然背后风声微动,拍拍两响,左右双颊上已各吃了一记耳光。幸好宝象只道他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乡下汉子,没想要他性命,下手不重;又幸好宝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打中狄云,使他不及闪避,否则立时便露破绽。须知狄云脑筋并非特别灵敏,遇到这种意外的仓卒之变,自然而然的会闪身躲避,决计来不及想到要故意装作不会武功的模样。

  狄云吃了一惊,道:“你……你……”心想:“他既识破我行藏,只有舍命与之一拼了。”只听宝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拿出来给我瞧瞧!”狄云道:“我……我……”宝象怒道:“你身上光溜溜的,谅你这穷汉也没银子,凭你的臭面子,又能赊得到、欠得着了?哼,你说去给我买吃的,不是存心想溜么?”狄云听他这么说,反而宽心:“原来他只瞧破我去买东西是假,那倒不要紧。”宝象又道:“你这秃头说十里之内无人烟,又怎能去买了吃的,即刻便回?这不是明明骗我么?哼,你给我说老实的,到底想什么?”狄云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我见了大师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宝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长满了黑毛的胸口,说道:“怕什么?怕我吃了你么?”一提到这“吃”字,登时腹中咕咕直响,更饿得难受。天亮之后,他早已在这庙中到处搜寻过了,半点可吃之物也没有。他喃喃说道:“怕我吃了你么?怕我吃了你么?”这般说着,眼中忽然露出凶光,向狄云上上下下的打量。

  这眼光只将狄云瞧得满身发毛,猜到恶僧心中在打什么主意。宝象这时正在想:“人肉滋味本来很不错的,人心人肝更加好吃。嗯,眼前现成有一头肥猪在这里,干么不宰了吃?”

  狄云心下不住的叫苦:“我给他杀了,那也没有什么。瞧这恶僧的模样,显是要将我煮来吃了,这可冤得厉害了。我跟他拼了。”

  可是,跟他拼命,一定被杀,被杀了之后,仍是被他吃下肚中,那又有什么分别?只见宝象双眼中凶光大炽,嘿嘿狞笑,一步步的向他逼近。

  狄云见宝象一步步的逼来,一张丑脸越发的显得狞狰可怖,也是一步步的向后退缩。宝象笑道:“嘿嘿,你这瘦鬼,吃起来滋味一定不好。不过没有办法,肥猪没有,瘦猪也吃。”一伸手,便抓住了狄云的左手手臂。狄云挥手挣扎,却那里挣扎得开?一时之间,心中的焦急恐惧,真是难以形容。他经过这几年来的惨受折磨,对死已是并不害怕,但想到要被这恶僧活生生的吃下肚去,那实是不寒而栗。

  宝象这人生性既极凶残,又极懒惰,眼见狄云已成俎上之肉,再也无法逃脱,心想不如叫他先烧好汤水,然后再行下手宰杀不迟,只可惜这人不会自己宰杀自己,再将自己烧成一大碗红烧人肉,端将上来。便道:“我杀了你来吃,有两种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随割随烤,那么你就要受零碎苦头。第二种法子是一刀将你杀了,煮肉羹吃。你说那一种法子好?”

  狄云咬牙道:“你宰……将我杀了,你……你……你这恶和尚……”心头一股怨气,欲待破口大骂一顿,却又怕他一怒之下,反而让自己惨受凌迟之苦,想说的言语到得口边,终于忍住不说。宝象笑道:“不错,你不错,知道就好,越是听话,待会越是死得快活。你倔强顽抗,这苦头那就大了。喂,癞痢头阿三,我说啊,你去厨房里把那只铁镬拿来,满满的烧上一镬水。”狄云明知他是要用来烹食自己,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干什么?”

  宝象哈哈一笑,道:“这个你不用多问了。快去,快去!”狄云道:“要烧水,在厨房里烧好了,拿铁镬出来不方便。”宝象怒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你胆敢回嘴?”说着一巴掌打将过来,狄云右边脸颊上重重吃了一记。跟着宝象右脚一伸,一脚踢去,将狄云踢了个筋头。

  狄云一跌之下,脑子突然灵敏,心道:“我与其死,不如跟他一拚。他叫我烧水,那倒是个机会,等得一大镬水烧滚,我端起来泼在他的身上。他赤身裸体,岂不当场烫死?”心中存了这个主意,登时不再恐惧,便低头去到厨房,将一只破镬端了出来。宝象亦步亦趋的跟着,生怕他乘隙逃走。

  狄云见那铁镬上半截已然残破,只能装得小半镬水,半镬滚水的威力,自是不及满满一镬,只怕未必能烫死宝象,但想就算整他不死,烫伤他也是好的。这滚水一泼出,若是对方不死,自己立时便撞墙自尽,虽然对不起丁大哥,没能达成他的遗志,但势在必死,那也是无可奈何了。

  他将铁镬端到殿前天井之中,接了檐头雨水,先行洗刷干净,然后装载雨水,直到水齐破口,无法再装为止。宝象赞到:“好极,好极!癞痢头阿三,我倒真不舍得吃了你。你这人做事干净利落,是把好手!”狄云苦笑道:“多谢师父夸赞。”检了七八块砖头,架了起来,将铁镬放于其上。

  破庙中多的是破桌断椅,颓梁残柱,狄云急于和宝象一决生死,竟是毫不稽缓,快手快脚的执起破旧木料,堆在铁镬之下。可是要寻那火种,却是为难。破庙中固是绝无火种遗留,而宝象身边所带的火折也被大雨湿透,全然无用。狄云从狱中逃出,身边更无火刀,火石之属。狄云张开双手,作个无可奈何的神态。

  宝象道:“怎么?没火种吗?我记得他身上有的。”说着向丁典的尸身一指。狄云见丁典的腿上被宝象砍得血肉模糊,一股悲愤之气直冲脑门,转头向宝象狠狠瞪视,恨不得扑上前去咬他几口。宝象便似老猫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一番,这才吃掉,对狄云的愤怒丝毫不以为意,笑吟吟的道:“你找找去啊。若是生不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

  狄云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两件硬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块火石,狄云心道:“咱二人同在牢狱之时,丁大哥身边是没这两件东西的,他从何处得来?”一翻转那柄火刀,只见上面铸得有一行阳文招牌:“荆州老合兴记”。狄云记得,那是他和丁典去斩断身上铐镣的铁店的店号,原来丁典知道出狱后火种极是需用,随手在铁店中取了这火刀火石。狄云握了这对刀石,心道:“丁大哥顾虑周全,取这火刀火石,原是想和我同闯江湖之用,不料没用上一次,便已命赴阴曹。”他怔怔的瞧着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泪下。

  宝象全没疑心他和丁典乃是情逾骨肉的至交,只道他发见火种后自知命不久长,是以悲泣,哈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贵体,你前世几生修到,竟以大和尚的肠胃作棺材,以大和尚的肚皮作坟墓,运气当真不坏,当真不坏!快生火吧!”

  狄云更不多言,在庙中找到了一张陈旧已极的黄纸签,放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着了火。火焰烧到黄纸签上,本来被灰尘掩蔽着的字迹便露了出来,只见签上印着“下下”、“求官不成”、“婚姻难偕”、“出行不利”、“疾病难愈”等字样,片刻之间,火舌便将纸签烧去了半截。狄云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签便知道了。”当即将纸签去点燃了木片,镬底的枯木渐烧渐旺。

  当铁镬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狄云知道这镬水过不到一盅茶时分便即沸滚。他心神紧张,望望那水,又望望宝象裸露着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一双手不自禁的打起颤来。果然过不多时,白气蒸腾,破镬水泡翻涌。狄云一站直身子,端起铁镬,双手一抬,便要向宝象头上淋去。

  岂知他身形甫动,宝象已然惊觉,十指伸出,抢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厉声喝道:“干什么?”狄云不会说谎,用力想将滚汤往宝象身上泼去,但手腕给宝象抓住了,便似套在一双铁箍中一般,竟是丝毫无法前移。宝象若是要将这镬滚汤泼在狄云的头上,只须手臂一甩,那是轻而易举之事,但他却可惜了这半镬热汤,若是淋死了狄云,重新烧汤,不免费事。他双臂微一用劲,平平下压,将这只铁镬放回原处,喝道:“放开了手!”

  狄云如何肯放开铁镬,双手又是运劲一夺。宝象一拳横扫,砰的一声,将狄云击得直跌出去,头后脚前,直撞入神坛之下。宝象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的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费事。”狄云东边一张,西边一瞧,想要找什么可以作为兵刃之物,与宝象一拚,蓦地只见两只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正是将死未死,狄云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道:“我捉到了两只老鼠,给你先吃起来充饥,好是不好?”宝象道:“什么?是老鼠?是死的还是活的?”狄云生怕他不吃死老鼠,忙道:“自然是活的,还在动呢,只不过给我捏得半死不活了。”说着忙伸手抓住了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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