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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暴雨狂云翠菊谢 惊魂裂魄青剑寒(6)


  狄云那去理他,拚命的用力划船。宝象蹲低身子,右手拾起一块石头,便即掷出,跟着左手又掷一块。狄云手上划船,全神贯注的瞧着石块的来路。第一块侧身避过,第二块来得极低,贴着船身平平飞到,当即身子平卧,躺在舱底。这其间只是寸许之差,眼前只见黑越越的一块东西急速飞过,厉风刮得鼻子和脸颊隐隐疼。他刚一坐起,第四块石头又到,拍的一响,打在船头,登时木屑纷飞,船头上缺了一块。

  宝象见狄云闪避的身手甚是伶俐,那小船顺着江水飘行,越来越远,心想:“常言道:射人先射马。”当即呼呼两块石子,都掷向小船。他若是一出手便即掷船,那小小一艘木船,立时便会洞穿沉没,但这时相距已远,接连几块石头虽都打在船上,却只打碎一些船舷、船板而已。

  宝象性子极是暴躁,见狄云避过自己所掷的石头,已是狂怒,远远见到江风吹拂,狄云的乱须长发不住飞舞,猛地想起一个人来:“这人倒似个越狱的囚徒。丁典在荆州城越狱逃走,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不定从这囚徙身上,倒可打听到丁典的一些踪迹。”想到此处,贪念大起,怒火却熄,叫道:“渔家,渔家,快划我去追上他。”

  不料柳树下的那三艘渔船见他飞石打人,举止甚是悍恶,早已悄悄解缆,顺流而下。宝象连连呼喊,却那有谁肯回来载他?宝象呼呼呼的掷出几个石头,第二块砰的一声,打在一名渔人头上。那渔人登时脑浆迸裂,倒撞入江,船上其余的人吓得魂飞魄散,划得更加快了。

  宝象沿着江岸,追赶狄云,他快步奔跑之下,竟然比狄云所坐的小船要迅速得多。宝像是在长江北岸追赶,狄云不住划船斜向南岸。宝象虽是赶过了他的头,但和小船仍是越离越远。狄云心想:“若是给他在岸边找到了一艘船,逼着梢公前来赶我,那就难以逃脱他的毒手。”惶急之中,只有喃喃祷祝:“丁大哥,丁大哥,你死而有灵,叫这恶和尚找不到船只。”

  长江中上上下下的船只甚多,幸好沿北岸数里,均无船只停泊。狄云出尽平生之力,将小船划到了南岸,这一带江面虽然不宽,但树木遮掩,宝象已望不进来,于是将那小包袱往背上一背,抱起了丁典的尸身,上岸便行,突然想起一事,回过身来,将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只盼宝象遥遥望来,还道自己仍在船中,一路向下游追去。

  狄云慌不择路的向南奔跑,只盼离开江边越远越好。奔得里许不由得叫一声苦,但见白茫茫一片水色,大江当前,原来长江竟也折而向南。狄云急忙转身,见右首有小小一座破庙,当即抱着丁典的尸身,走了过去,欲待推门入内,突然间膝间一软,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原来他受伤后流血甚多,全身早已十分虚弱,划船再加上奔跑,实已筋疲力尽,半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挣扎了两次,无法坐直,只有斜靠在地下,呼呼喘气。但见天色渐暗,他心下稍慰,心想:“只消到得夜晚,宝象那恶僧总是不能找到咱们了。”这时丁典虽然已死,但他心中,仍然当他是亲密的伴侣一般。

  他在庙外直躺了大半个时辰,力气渐复,这才挣扎着爬起,抱着丁典的尸身推门走进庙。只见那是一座小小的土地庙,泥塑的土地神矮小猥崽,形貌甚是滑稽。狄云伤败之余,虽然见到这泥塑木雕的小小神像,却也生出敬畏之意,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向那神像磕了几个头,心下便多了几分安慰之情。

  他坐在神像座前,抱头望着丁典,所谓丧家之犬,惊弓之鸟,比之他此时的心情,都更是欢愉轻快百倍了。只是天色一点点的黑暗下来,他心中才渐渐多了几分平安。

  ***

  他躺在丁典的尸身之旁而卧,就像过去几年中,在那小小的牢房中那样。

  没到半夜,天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一阵大,一阵小。狄云感到身上寒冷,缩成一团,靠到丁典身旁,突然之间,他碰到了丁典冷冰冰的肌肤,想到丁典已死,再也不能和自己说话,胸中悲苦,难以自胜。

  忽然雨声之中,传来踢跶、踢跶的脚步声音,正是向土地庙走来。那脚步声践踏泥泞,却是行得极快。狄云吃了一惊,耳听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将丁典的尸身往神坛底下一藏,自己缩身到了神龛后面。

  那脚步声越近,狄云的心跳得越快,只听得呀的一声,庙门被人推开,跟着一人咒骂起来:“妈巴羔子的,这老贼不知逃到了那里,又下这等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湿了。”这声音半点不错,正是宝象,但他是出家之人,口骂“妈巴羔子的”已然不该,自称“老子”,更是荒唐。狄云于世务虽所知不多,但这几年来每日听丁典讲论江湖逸闻,也已不是昔年那么一个浑然无知的乡下少年,心想:“这宝象虽作僧人打扮,但吃荤杀人,绝无顾忌,多半是个凶悍之极的大盗。”

  只听宝象口中的污言秽语越来越多,骂了一阵,腾的一声,便在神坛前坐倒,跟着瑟瑟有声,听得出他是将全身湿衣都脱了下来,到殿角去绞干了,搭在神坛边上,卧倒在地,不久鼾声即起,竟自睡熟了。狄云心想:“这恶僧脱得赤条条地,在神像之前大模大样的睡觉,岂不罪过?”又想:“我乘他不备,捡块大石砸死了他,他明天就不会害我了。”但他一来心地善良,不愿随便杀人,二来知道宝象的武功胜过自己十倍,若不能一击便将他砸死,只须他稍余还手之力,自己便会立时命丧于他手底。

  这时狄云倘若从后院悄悄逃走,宝象定然不致知觉,但丁典的尸身是在神坛底下,他便是明知明朝必死,也是决计不肯舍之而去。耳听得庭中雨水点点滴滴,响个不住,心下彷徨无计,只盼明晨雨止,宝象离此他去。但听这雨声,显然是不会便歇。到得天明,宝象不肯冒雨湿衣出庙,自会在庙中东寻西找,自己便非给他发觉不可。

  不过局面虽是如此,他心中还是存了侥幸之想:“说不定这雨到天亮时便止了,这恶僧急于追我,匆匆便出庙去。”忽然间想起一事:“他进来时破口大骂,说不知那‘老贼’逃到了那里。我年纪又不老,为什么叫我‘老贼’?难道他又在另外追一个老人?”便在这时,随手摸了摸腮边胡子,猛地醒悟:“啊,是了,我满头长发,满腮长须,数年不剃,旁人瞧来自然是个老人了。他骂我是‘老贼’,嘿嘿,骂我是‘老贼’!”

  忽听得拍的一声响,宝象翻了个转身。他睡相极坏,一脚踢到了神坛底下,正好踢到了丁典的尸身。这等武功深湛之人,一察觉情势道异,立时便从梦中醒来,只道神坛底下伏有敌人,黑暗中也不知庙中有多少人埋伏,抢起身旁单刀,前后左右连砍六刀,教敌人欺不近身来,喝道:“是谁?妈巴羔子的,贼王八蛋!”连骂数声,不听有人答应,屏息不语,仍是不听见有人。这时狄云连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生怕被他知觉。

  宝象黑暗中连使十五六路刀法,东西南北到处都砍遍了,正是“夜战八方式”,突然飞起一足,砰的一声,将神坛踢倒,一刀“秦王破阵”砍了下去,拍的一声轻响,混有骨骼碎裂之声,已砍中丁典尸体。

  狄云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宝像是在刀砍丁典。虽然丁典已死,早已无知无觉,但在狄云心中,那仍是他至敬至爱的义兄,这恶僧毁他的身体,狄云如何容得?

  宝象一刀砍中丁典的尸身,不闻再有动静,黑暗之中,瞧不透半点端倪。他身边所携的火纸早在大雨中浸湿无用,要想点火来瞧个明白,实是无法可想。他慢慢一步又一步的向后倒退,将背心靠在墙上,以防敌人自后偷袭,然后倾听动静。

  宝象如此提心吊胆,而狄云在恐惧之中,更夹着极大的愤怒。他初闻宝象刀砍丁典尸身,立时便想冲出去和这恶僧拚命,但这五年的牢狱折磨,已将这朴实卤莽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遇事想上几想的青年,只跨出一步,心中便想:“我冲出去和他厮拚,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无别样结果,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愿,仍是不能达成,我如何对得起他?

  这时两人之间隔了一道照壁,除了雨声淅沥,更无别样声息。

  狄云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声稍重,立时便送了性命,只有将气息收得极为微细,缓缓吸进,缓缓呼出,脑海中却飞快的转着念头:“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明了。这恶僧见到丁大哥的尸体,必定大加糟蹋,以泄胸中恶气,那便如何是好?”他脑子本就算不得灵活,而要设法在宝象手下保全丁典的尸体,原是一个极大的难题。纵然是十分机智聪明之人,也未必便有妙策。他苦苦思索半天,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半点主意。他心中焦急万分,自怨自艾:“狄云啊狄云,你这笨家伙,自然是想不出主意。换了别个聪明能干之人,怎会如你这般无用。”惶急之下,伸手抓着头发,用力一扯,登时便扯下了六七根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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