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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暴雨狂云翠菊谢 惊魂裂魄青剑寒(5)


  柴草堆上躺着狄云和万圭这一对冤家。两个人似乎都死了,但胸间都还在起伏,口鼻间起仍有呼吸。

  且看冥冥间如何安排?若是狄云先醒转片刻,他拾起地下的长剑,自是一剑便将万圭杀了。若是万圭先行醒转,他也不会再存将狄云生擒活捉的念头,那实在太过危险,势必是随手一剑,砍在他的头上。头上是没有乌蚕衣保护的,当然立时便取了他的性命。

  世界的事情什么都能发生。未必好人一定运气好,坏人一定运气坏,反过来也是一样,也未必坏人运气会好,好人运气会坏。每个人都会死的,迟死的人未必一定运气更好些,但对于活着的人,对于戚芳和她的小女儿,狄云先死,还是万圭先死,中间便有很大的差别。倘若这时候要戚芳来加以抉择,要她选一个人,让他先行醒转,不知她会选定了谁?

  柴房中的两个人兀自昏晕不醒,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音,却慢慢走近了柴房。

  ***

  狄云耳中听到浩浩的水声,脸上有冰凉的东西一滴滴溅上来,隐隐生疼,随即觉得身上很冷,很是虚弱。他脑子中一有知觉,立即双手扼紧,叫道:“我扼死你!我扼死你!”可是手掌中硬硼硼地,抓着的不再是万圭的项颈。跟着又发觉自己的身子在不住的摇晃,在不住的移动。他在惊惶中睁开眼来,眼前是黑沉沉地,只觉得一滴滴水珠打在他的脸上、手上、身上,原来是天在下大雨。

  他身子仍是不住摇晃,胸口烦恶,只想呕了出来。忽然间,身旁有一艘船驶过,船上张了帆,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奇怪极了,怎么身旁会有一艘船?

  他要坐起身来看个究竟,但全身虚弱得没有半点力气,只能仰天卧着,头顶有黑云飘动,总之,那不是在柴房之中。他心中突然转过了一个念头:“丁大哥呢?”一想到了丁典,身上蓦地里生出了一股力气,双手一按,便即坐了起来,身子跟着晃了几晃。

  原来,他是处身在一艘小舟之中,那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顺流而下。那是在夜晚,天上都是黑云,正在下着大雨。狄云向南北两峰凝目望去,两边都黑沉沉地,他心中一片焦急,大叫:“丁大哥,丁大哥!”他知道丁典已经死了,但他的尸身万万不能失去。突然之间,他左足踢到软软的一件物事,低头一看,不由得惊喜交集,叫道:“丁大哥,你在这里!”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原平丁典的尸身,便在船舱中他的足边。

  狄云虚弱无力,连想也没力气想。他只觉喉干舌燥,便张开了口,让天空中落下来的雨点湿润他的嘴唇和舌头。这迷迷糊糊的似睡似醒,直至天色渐明,而大雨也渐渐止歇。

  ***

  他忽然见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块布条缠着,定了定神,发觉那布条是包扎着伤口,跟着发觉手臂和肩头的两处伤口上,也都有布带裹住,鼻中隐隐闻到金创药的药气。一晚大雨,绷带都湿透了,但伤口已不再流血。“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如果这伤口不裹好,不用谁来杀我,单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他心中突然间感到一阵难以忍耐的寂寞和凄凉:“这世上还有谁来关怀我、帮助我?丁大哥已经死了,更会有谁盼望我活着?会费心来替我裹伤?”他细看那几条绷带,包扎得极是匆忙,然而不是粗布,而是上佳的缎子,缎带的一边精细地镶着花边,另一边是撕口,显然,那是从衣衫上匆匆忙忙地撕下来的,那是女子的衣衫。

  这会是戚师妹么?他心中怦然而动,胸口随即热了起来。他嘴角边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她去叫丈夫来杀我,怎么又会替我裹伤?如果不是她去说的,我躲在柴房之中,万圭怎么会闯了进来?”可是自己明明是在一艘小舟之中,这小舟明明是在长江中飘流。不知这地方离江陵已有多远?无论如何,那是暂时脱离了险境,不会再受凌知府的追拿。“是谁给我裹了创伤?是谁将我放在这只小船之中?连丁大哥也一起来了?”他对自己的生死已并不如何关怀,但丁典的尸体也和他在一起,这事不能不令他感激。

  他苦苦思索,想得头也痛了,始终没发觉半点端倪。他竭力想追忆过去一天中所发生的事,但想到万圭剑砍丁典,自己竭力扼他咽喉之后,再也想不下去了。以后的事情,自己全然无法知道。

  他一侧头间,额角撞向了一包硬硬的东西,那是用一块绸布包袱包着的。狄云心中一喜,心想这包袱之中,一定有线索可寻,颤抖着双手打了开来,只见里面是五六锭碎银子,一共是三十来两。此外是四件女子的首饰:一朵珠花、一只金镯、一个金项圈、一只宝石戒指。另外是一条小孩子颈中所挂的金锁片,锁片上的金链是给人匆匆忙忙地拉断的,链子断处还钩上了一小片衣衫的碎片,显然,那是临时从小孩颈中扯了下来,倒像是盗贼拦路打劫而来一般。

  金锁片上刻着“德容双茂”四个字。狄云没读过多少书,不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心想:“大概这是那小孩子的名字。”

  他拨弄着这四件首饰,比之适才未打开那包袱时,心中更多了几分胡涂:“这些银子和首饰,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给的,以便小舟靠了岸后。我会有钱买饭吃。可是,到底是谁给的呢?这些首饰不是戚师妹的,我可从来没见她戴过。”

  浩浩江水,送着这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这一天中狄云既不觉饥饿,亦不感困倦,只是苦苦思索:“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是谁赠给我这些银两首饰?”

  长江在荆州下游、湘鄂之间曲曲折折,流动不快,那小舟在水面上也是这么缓缓飘行。眼见长江两岸,一个个城市、一个个小镇从舟旁经过,从上游来的船只,有帆有橹,一艘艘的越过了他。从下游逆水而上的船只,弓腰曲背的牵夫,一艘艘的拉了上去。这些船的人经过那艘小舟时,对狄云长须长发、满脸血污的形貌,都投以好奇或惊讶的眼色。

  将近傍晚时分,狄云终于觉得饿了,肚子里咕咕的响个不停。他坐起身来,拿起一块船板,将小舟慢慢划向北岸,想向小饭店中买些饭吃。偏生这一带甚是荒凉。

  小舟顺江转了个弯,只见柳荫下系着三艘渔船,船上炊烟升起。狄云的小舟驶近渔船时,只听见船梢上锅子中煮鱼之声吱吱直响,香气直送过来。狄云一闻到鱼香,肚子更加饿了,将座舟杪将过去,向船梢上的老渔人道:“打鱼的老伯,能卖一尾鱼给我吃吗?”那老渔人见他形貌凶恶,心中害怕,本是不愿,却也不敢拒绝,便道:“是,是!”将一尾煮得甚香的青鱼,盛在碗中,隔船送了过去。

  狄云道:“若有白饭,益发买一碗吃。”那老渔人道:“是,是!”又盛了一大碗糙米饭给他。江边打鱼之人日子过得很苦,糙米饭中混了一大半番薯、高粱。狄云本是贫苦出身,在牢狱中吃的更是粗糟,饥饿之下,三扒两拨,便将一大碗吃光了。正待开口再要,忽听得岸上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渔家!有大鱼拿几条上来。”,,狄云侧头一看,只见是个极高极瘦的和尚,两眼甚大,湛湛有光。狄云登时心中打了个突,记得这是那晚到牢狱中来和丁典为难的五僧之一,想了一想,记起丁典说过他的名字,叫做宝象。那晚丁典以“神照经”上的奇妙内功,力毙两僧,却有三僧见机逃走,这宝象便是其中之一了。

  狄云一认出宝象,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丁典曾说这几个和尚武功了得,连丁典自己,当时也未必有制胜把握。他知道只要这宝象和尚发觉了丁典的尸身,那是非向狄云下手不可。

  狄云双手捧着饭碗,饶是他并非胆小怕死之辈,却也忍不住一颗心怦怦乱跳,手臂也禁不住微微发抖,心中不住说:“别发抖,别发抖,露出了马脚,那可糟糕!”可是越想镇定,越是是管不住自己。

  只听那老渔人道:“今日打的鱼都卖了,没鱼啦。”宝象怒道:“谁说没鱼?我饿得慌了,快弄几条来!没大鱼,小的也成。”那老渔人道:“真的没有!我有鱼,你有银子,干么不卖?”说着提起鱼篓,翻过来一倒,篓底向天,篓中果然无鱼。宝象已十分饥饿,见狄云身旁一条煮熟的大鱼,还只吃了一条尾巴,便叫:“兀那汉子,你那里有鱼没有?”

  狄云心中慌乱,见他向自己说话,只道他已认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更不打话,举起船板,往江边的柳树根上用力一推,那小舟便向江中荡了出去。

  宝象怒道:“贼汉子,我问你有鱼没有,干么做贼心虚,便即逃去?”狄云虽非作贼,却是当真心虚,听他破口大骂,更是害怕,用力划动船板,将小舟荡向江心。宝象从岸旁拾起一块石头,呼的一声,用力向狄云掷去。狄云内力虽失,武功不忘,见那石头来得迅捷,若是给打在身上,势必送命,当即矮身一蹲,但听得风声劲急,石头从头顶掠过,卜通一响,掉入了江中,水花溅得老高,显然他手力甚是厉害。

  宝象见狄云躲避石头的身法干净利落,俨然是练家子模样,决不是寻常的渔人船夫,心下更加起疑,喝道:“快回来,否则,我要了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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