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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万氏诡计诬赤子 凌公毒刑施异人(4)


  狄云眼中所见的,只是石壁上的粗糙凹凸起伏,他真想转过头来,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声“师妹”,可是不但口中说不出话,连头颈也僵直了。他听到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到开锁,开铁门的声音,听到甬道中狱卒一个人回来的脚步声。他想:“她说明天再来看我。唉,可得再等长长的一天,我才能再见到她。”

  他感到肚中饥饿起来,伸手到竹篮中去取食物。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将过来,将竹篮抢了过去,正是那个凶恶的犯人。只见他抓起篮中一块腊肉,放入口中嚼了起来。狄云怒道:“这是我的!”他突然能开口说话了,自己觉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抢夺。那犯人伸手一推,狄云站立不定,一交向后摔出,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墙之上。这时候他才明白,原来他琵琶骨被穿,腿筋被挑断,所谓“成了一个废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却没有再来看他。第三天没有来,第四天也没有。

  狄云一天又一天的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几乎是要发疯了。他叫喊、吵闹,将自己的头在墙上碰撞,但戚芳始终没有来,换来的只有狱卒淋来的尿水,那凶徒拳头的殴击。过得半月之后,他渐渐安静下来,变成一句话也不说。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狱卒走进牢来,手中都执着钢刀,押了那凶徒出去。狄云心想:“是押他出去处决斩首吧?那对他倒好,以后不用再挨这种苦日子,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胧胧,忽然听得铁链曳地之声,四名狱卒又押了那凶徒回来。狄云一睁眼,月光正从铁栅中射进牢来,只见那凶徒脸上、手上、肩上都是鲜血,显然是被人狠狠的拷打了一顿。

  那虬髯囚徒一倒在地下,便即昏迷不醒。狄云待四个狱卒去后,借着照进牢房来的月光,打量那囚徒时,只见他脸上、臂上腿上,都是惨受鞭打的印痕。狄云心肠本软,虽是连日来受他的欺侮,见了这等惨状,不由得心有不忍,从水壶中倒些水来,喂着他喝将下去。

  那囚徒缓缓转醒,一睁眼见是狄云,突然举起铁铐,猛力往他头上碰了下去。狄云力气虽失,应变机灵尚在,急忙闪身相避,不料那囚犯双手的力道并不使足,半途中回将过来,砰的一声,重重砸在狄云腰间,这一下换力换招,原是极上乘的武功手法。狄云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铁链与琵琶骨相连,登时滚成一团,剧痛难当,不禁又惊又怒,骂道:“疯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这种苦肉计,如何瞒得过我,乘早别来打我的主意。”狄云只觉胁间肋骨几乎断折,痛得话也说不出来,过得半晌,才道:“疯子,你囚犯一名,自身难保,有什么主意给人打?”那囚徒一跃而至,左足踏住狄云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喝道:“我看你这小贼年纪还轻,作恶不多,乃是受人指使,否则我不一脚踢死你才怪。”

  狄云气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无辜身受这牢狱之灾,已是不幸,而与这不可理喻的疯汉同处一室,那更是不幸之上,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带刀狱卒带了出去,拷打一顿,送回牢房。这一次狄云学了乖,任他模样如何惨不忍覩,始终不去理会。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气没处出,虽是遍体鳞伤,还是来找狄云的晦气,不住的吆喝:“你奶奶的,你再卧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当。”“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这孙子!”“咱们就是这么耗着,瞧是谁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云的不是,又打又踢,闹了半夜。

  此后每到月亮将圆,狄云就是愁眉不展,知道惨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总是被拉出去经受一顿拷打,回来后就转而对付狄云。总算狄云年纪甚轻,身强力壮,每个月挨一顿打,倒也经受得起,有时心中不免奇怪:“我琵琶骨被铁链穿后,力气全无。这疯汉一般的被铁链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蛮力?”几次鼓起勇气想问,但只须一开口,那疯汉便是拳足交加,从此什么话也不向他说半句。

  如此忽忽过了数月,冬尽春来,屈指在狱中将近一年。狄云渐渐过惯了,心中的怨愤、身上的痛楚,倒也渐渐麻木了。这些时日之中,他为了避开那疯汉的殴辱,始终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须不跟他说话,目光不与他相对,除了月圆之夕,那疯汉平时倒也不来惹他。

  这一日清晨,狄云眼未睁开,听得牢房外燕语呢喃,突然间想起儿时常常观看燕子筑巢的情景,心中蓦地一酸,向燕语声处望去,只见一对燕子渐飞渐远,从数十丈外高楼畔的窗下掠过。狄云长日无聊,常自遥眺纱窗,猜想这楼中有何人居住,但这窗子终日紧闭,窗槛上却终年不断的供着一盆花,其时春光烂漫,窗槛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心中正涉遐想,忽听得那疯汉轻轻一声叹息。这一下倒使狄云颇为奇怪,这一年来,那疯汉不是狂笑,便是骂人,从来没听见他叹过什么气,何况这声叹息之中,颇有忧伤、温柔之意。狄云忍不住转过头去,只见那疯汉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脸上神色亲厚,不再是那副

  凶悍恶毒的模样,正自目不转睛的望着那盆茉莉。狄云唯恐他觉察自己在偷窥他的脸色,当即转过了头不敢再看。

  自从发现了这秘密后,狄云每天早晨都偷看这疯汉的神情,但见他总是脸色温柔的凝望着那盆花,从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夏天的丁香、凤仙。这半年之中,两个人几乎没说上十句话。月圆之夜的殴打,也变成了一个是闷打,一个是闷挨。狄云发觉,只要自己一句话不说,这疯汉的怒气就小得多,拳脚落下时也轻得多。狄云心想:“再过得几年,恐怕我连怎生说话也要忘了。”

  这疯汉虽是横蛮无理,却有一样好处,吓得狱卒轻易不敢到牢房中啰嗦,这人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儿,狱卒被他骂得狠了,不送饭来,他就夺狄云的饭吃。若是两人的饭都不送,那疯汉饿上几天也是漫不在乎。

  这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疯汉被苦打一顿之后,忽然发起烧来,昏迷中尽说胡话,前言不对后语,狄云依稀只听得他常常呼唤着两个字,似乎是“毛毛”,又似是“猫猫”,一会儿又像是“庙庙”。狄云初时不敢理他,但到得次日午间,听他不断呻吟的说:“水,水,给我水喝!”忍不住在瓦钵中倒了些水,凑到他的嘴边,一面严神戒备,防他又是双手殴击过来。幸好这一次他乖乖的喝了水,叫了几声“帽帽”,便即睡倒。

  当天晚上,竟然又来了四个狱卒,架着他出去拷打了一顿。这次回来,那疯汉的呻吟声已是若断若续,只听得一名狱卒狠狠的道:“你倔强不说,明儿再打。”另一名狱卒道:“乘着他神智不清,咱们赶紧得逼他出来。说不定他这一次要见阎王,那可不美。”

  狄云和他在狱中同处了半年,虽是苦受他的欺凌折磨,可也真不愿他这么便死在狱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云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那疯汉点了点头,表示谢意。

  这天二更过后,那四名狱卒果然又来了。狄云心想这一次那疯汉若是再经拷打,那是非死不可,他突然将心一横,跳将起来,拦在牢门之前,喝道:“不许进来!”一名高大的狱卒当先迈步而进,骂道;“贼囚犯,滚开。”狄云手上无力,突然低下头去,一口咬去,将他右手食中两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深及指骨,几乎将他两根手指都咬断了。那狱卒大吃一惊,反身跳出牢房,呛啷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

  狄云俯身抢起,呼呼呼连劈三刀,他手上虽无劲力,但以刀代剑,招数仍是颇为精妙。一名肥肥的狱卒仗刀直进,狄云身子一侧,一招“大母哥烟直,长鹅卤日圆”(其实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单刀转了圆圈,刷的一刀,砍在他的腿上。那狱卒吓得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这一来血溅牢门,四名狱卒见他势若疯虎,形同拼命,倒也不敢轻易抢进,在牢门外将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臭死,什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狄云一言不发,只是守住狱门。那四名狱卒居然没去颁求援军,眼看攻不进来,骂了一会,也就去了。

  接连四天之中,狱卒既不送饭,也不送水。狄云到第五天时,渴得再也难以忍耐,那疯汉更是嘴唇也焦了,忽道:“你假装要砍死我,这狗娘养的非拿水来不可。”狄云不明其理,但想:“不管有没有用,试试也好!”当下大声叫道:“再不拿水来,我将这疯汉先砍死再说。”反过刀背,在铁栅栏上碰得当当当的直响。

  只见那狱卒匆匆赶来,大声吆喝:“你伤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尖刀在你身上戳一千一万个窟窿。”跟着便拿了清水和冷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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