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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万氏诡计诬赤子 凌公毒刑施异人(3)


  待得再次醒来,他首先听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呻吟,接着感到全身各处的剧痛。为什么肩头竟是痛得这么厉害?为什么这疼痛竟是如此的难以忍受?他心中隐隐感到说不出的害怕,良久良久,竟是不敢低下头去查察。“难道我两个肩头都被人削去了吗?”隔了一阵,他忽然听到铁器的轻轻撞击之声,一低头,只见两条铁链从自己双肩垂了下来。狄云又是惊骇,又是害怕,侧头一看,不由得吓得全身发颤。

  这一颤抖,两肩处更是痛得凶了。原来这两条铁铐竟是从他肩胛的琵琶骨处穿过,和他双手的铁镣、脚踝上的铁链锁在一起。穿琵琶骨,他曾听师父说过,那是官府对付最凶恶的江洋大盗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强,琵琶骨中一被铁链穿过,半点功夫也使不出来了。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是大盗么?我这样受冤枉,难道官老爷真的查不出么?”

  在知县的大堂之上,他曾断断续续的诉说经过,但万震山的小妾桃红一力指证,意图强奸的是他而不是别人。万家八个弟子和许多家人都证实,亲眼看到那些贼赃从他床底下搜查出来。县衙门里的差役又都说,荆州万家威名远震,那有什么盗贼敢去打万家的主意。

  狄云记得知县相貌清秀,面目很是慈祥,约摸四十来岁年纪。他想知县大老爷一时听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终究会查得出来。可是,他的五根手指被人削断了,以后怎么再能使剑?

  他满腔愤怒,满腹悲恨,不顾疼痛的站起身来,大声叫喊起来:“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阵醉软,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

  狄云性子极是倔强,挣扎着又欲爬起,但刚刚站直,腿上又是一软,再度向前摔倒。他即是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个声音冷冷的说道:“给人挑断了腿筋,一身功夫都废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钱可是不小!”狄云也不理说话的是谁,更不去理会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一名狱卒走了过来,喝道:“大呼小叫的干什么?还不给我闭嘴!”狄云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见知县大老爷,要请他伸冤。”那狱卒喝道:“你闭不闭嘴?”狄云反而叫得更响了。那狱卒狞笑一声,转身去提了一桶水来,隔着铁栏,兜头便向狄云身上淋了下去。狄云只感一阵臭气刺鼻,闪避已是不及,全身登时湿透,原来这一桶竟是尿水。尿中含有盐分,一遇到他身上各处破损的创口,那疼痛更是加倍的厉害。狄云只觉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狄云迷迷糊糊的发着高烧,一时唤着:“师父,师父!”一时又叫:“师妹,师妹!”接连三天之中,狱卒送了糙米饭来,他一直神智不清,未曾吃过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各处创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几日那么剧烈难忍。他记起了自己的冤屈,张口又叫:“冤枉!”但这时叫出来的声音微弱之极,只是断断续续的几下呻吟。

  他坐了一阵,茫然打量这间牢房。那是约摸两丈见方的一间石屋,墙壁都是一块块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块铺成,墙角落里放着一只粪桶,鼻中闻到的尽是臭气和霉气。

  他缓缓转过头来,只见西首屋角之中,一对凶狠的眼睛粗暴地瞪视着他。狄云身子一颤,没想到这牢房中居然还有别人。只见这人满脸虬髯,头发长长的直垂至颈,衣衫破烂不堪,简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铐,足上足镣,和自己一模一样,甚至,琵琶骨中也穿着两条铁链。

  狄云心中第一个念头竟是欢喜,嘴角边闪过了一丝微笑,心中想:“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随即转念:“这人如此凶恶,想必真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他是罪有应得,我却是冤枉!”想到这里,不禁眼泪一连串的掉了下来。

  他受冤被笞,锒铛入狱,虽是吃尽了苦楚,却一直咬紧牙关强忍,从未流过半滴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那虬髯犯人冷笑道:“装得真像,好本事!你是个戏子么?”

  狄云不去理他,自管自的大声哭喊。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又提了一桶尿水过来。狄云性子再硬,却也不敢跟他顶撞,只得慢慢收住了哭声,即狱卒侧头向他打量,忽然说道:“小贼!有人瞧你来着。”

  狄云又惊又喜,忙道:“是……是谁?”那狱卒又侧头向他打量了一会,从身边掏出一枚大钥匙,开了外边门。只听得脚步声响,他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又是开铁门的声音,接着是开铁门、锁铁门的声音,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音,向着这边走来。

  狄云大喜,当即一跃而起,腿上一软,又欲摔倒,忙靠住身旁的墙壁,这一牵动肩头的琵琶骨,又是一阵大痛。但他满怀欣喜,把疼痛全都忘了,大声叫道:“师父,师妹!”他在世上只有师父和师妹两个亲人,甬道中除了狱卒之外尚有两人,那自然是师父和师妹了。

  突然之间,他口中喊出一个“师”字,下面这个“父”字却吞在喉头了,张大了嘴,闭不拢来。原来从铁门中进来的,第一个是狱卒,第二个是个衣饰华丽的英俊少年,那是万圭。第三个便是戚芳。她大叫:“师哥,师哥!”扑到了铁栅栏旁。

  狄云走上一步,见到她一身绸衫,并不是从乡间穿出来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了出去。但见她双目红肿,只叫:“师哥,师哥,你……你……”

  狄云问道:“师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么?”戚芳摇了摇头,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狄云又问:“你……你可好?住在那里?”戚芳抽抽噎噎的道:“我没地方去,暂且住在万哥家里……”狄云大声道:“这是害人的地方,万万住不得,快……快搬了出来。”戚芳低下了头,轻声道:“我……我又没钱。万师哥……待我很好,他这几天……天天上衙门,化钱打点……搭救你。”狄云更是恼怒,大声道:“我又没犯罪,要他化什么钱?将来咱们怎生还他?知县大老爷查明了我的冤枉,自会放我出去。”

  戚芳“啊”一声,又哭了出来,恨恨的道:“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为什么要撇下我?”

  狄云一怔,登时明白,原来直到如今,师妹还是以为桃红的话是真的,相信这几包金银珠宝确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对戚芳又敬又爱,又怜又畏,什么事都跟她说,什么事都跟她商量,哪知道一遇上这等大事,她竟和别人丝毫没有分别,一般的也认为自己去逼奸女子,偷盗金银。

  这霎息之间,他心感到的痛楚,比之肉体上所受的种种疼痛更胜百倍。他张口结舌,有千言万语要向戚芳辩白,可是喉咙忽然哑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拼命用力,胀得面红耳赤,但喉咙舌头总是不听使唤,发不出丝毫声音。戚芳见到他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来,转过了头不敢瞧他。

  狄云使了半天劲,始终说不出一个字,忽见戚芳转头避开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恸:“她在恨我,恨我抛弃了她去找别个女子,恨我偷盗别人的金银珠宝,恨我在师门有难之时想偷偷一人远走高飞。师妹,师妹,你如此的不信于我,又何必来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转头来,向着墙壁。

  戚芳回过脸来,说道:“师哥,过去的事,这时候也不用说了,只盼爹爹早日……早日得到讯息。万师哥他……他想法子保你出去……”狄云心中想说:“我不要他保。”又想说:“你别住在他家里。”但越是用力,全身肌肉越是紧张抽搐,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身子不住抖动,铁链铮铮作响。

  那狱卒催道:“时候到啦。这是死囚牢,专囚杀人重犯,原是不许人探监的。上面要是知道了,咱们可吃罪不起。姑娘,这人便活着出去,也是个废人,你乘早忘了他,嫁个有钱的漂亮子弟吧!”说着向万圭瞧了一眼,色迷迷的笑了起来。

  戚芳求道:“大叔我还有几句话跟我师哥说。”伸手到铁栅栏内,去拉狄云的衣领,说道:“师哥,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万师哥救你出来,咱们再一块去找爹爹。”将一只小竹篮递了进去,道:“那是些腊肉、腊鱼、熟鸡蛋,还有二两银子。师哥……”那狱卒不耐烦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气啦!”万圭这时才开口道:“狄师兄,你望安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弟自当尽向县太尊求情,将你的罪定得越轻越好。咱们再来探你。”

  那狱卒连声催促,戚芳无可奈何,只得委委曲曲的走了出去,一步一回头的瞧着狄云,但见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终一动不动的向着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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