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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回 瘦小书生(4)


  程灵素低声对胡斐道:“这人的轻功巧妙之极。”胡斐道:“是啊,他身法奇灵,另成一派,我生平还没见过。”程灵素道:“似乎存心来捣蛋来着。”胡斐缓缓点头,不再说话。这时会中有识之士也都已看出,这书生明着是跟哈赤玩闹,实则是在搅扰福康安这天下掌门人大会,要令他一个庄严肃穆的英豪聚会,变成百戏杂陈的胡闹之场。

  只见他一坐下椅中,从怀中取出一柄折扇指着哈赤,说道:“哈赤和尚,你不可对我无礼。此扇之中,藏着你一个老祖宗。”哈赤侧过了头,瞧瞧折扇,不见其中有何异状,摇头道:“不信你的瞎说!”那书生突然打开折扇,向着他一扬,一本正经的道:“你不信?那就清清楚楚的瞧一瞧。”众人一看他的折扇,无不笑得打跌,原来白纸扇面之上,画着一只极大的乌龟。这只乌龟肚皮朝天,伸出长长的头颈,努力要翻转身来,但看样子偏又翻不转,神情极是滑稽。

  胡斐忍住笑望程灵素一眼,两人更加确定无疑,这书生乃是有备而来,存心捣乱。不由得对他都暗自佩服,须知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天下英豪之前,这般搅乱,实非胆识过人不可。

  哈赤大怒,吼声如雷,喝道:“你骂我是乌龟?臭秀才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那书生不动声色,说道:“做乌龟有什么不好?龟鹤延龄,我说你长命百岁啊。”哈赤道:“呸,乌龟是骂人的话啊。老婆偷汉子,那便是做乌龟了。”那书生道:“失敬,失敬!原来大和尚还娶得有老婆!”

  汤沛见福康安的脸色越来越是不善,正要出来干预,突见哈赤怒吼一声,伸手便往那书生背心抓去。这一次那书生竟是没能避开,被他提起身子,重重的往地下一摔。原来哈赤大师是蒙古的摔交高手,蒙古摔交之技,共分大抓、中抓、小抓三门,各有拿手绝技。哈赤是中抓门的掌门人,最擅长腰腿之劲,抓人胸背,百发而百中。

  那书生被他一抓一摔,眼看要吃个小亏,哪知明明见到他是背脊向下,落地时却是双脚先着。他腿上如同装上机括,一着地立刻弹起,笑嘻嘻的站着,说道:“你摔我不倒。”哈赤道:“再来!”那书生道:“好,再来!”走近身去,突然伸出双手,扭住他的胸口。众人都是大为奇怪,哈赤魁梧奇伟,那书生却瘦瘦小小,何况哈赤擅于摔交,人人亲见,那书生和他相斗,不是施展轻功,便当以巧妙拳招取胜,怎地竟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哈赤当即伸手抓书生肩头,出脚横扫。那书生向前一跌,搂住了哈赤粗大的脖子,双足足尖同时往哈赤膝盖里踢去。这一下踢正穴道,哈赤双腿一软,向前跪倒。但他虽败不乱,反手抓住那书生的背心,将他扭过来压在身下。那书生大叫:“不得了,不得了!”从他腋窝底下探头出来,伸伸舌头,装个鬼脸。

  此时胡斐、汤沛、海兰弼等高手心下都已雪亮,这书生精于点穴打穴,哈赤绝不是他的敌手,而且这书生于摔交相扑之术也甚娴熟,虽然膂力不及哈赤,可是手脚滑溜,每每从绝境中脱困而出。他所以不将哈赤打倒,显是对他不存敌意,只是借着他玩闹笑乐,令福康安和四大掌门人脸上无光。

  另一边桑飞虹展开小巧功夫,和上官铁生游斗不休。她凤阳府五湖门最擅长的武功乃是“铁莲功”,鞋尖上包以尖铁,若是踢中身体,立时可取人性命。上官铁生浪荡江湖数十年,如何不省得她的厉害?每见她鞋尖踢来,急忙引身避开。他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和这年轻姑娘斗了近百招,丝毫胜她不得,眼见她鸳鸯腿、拐子腿、圈弹腿、钩扫腿、穿心、撞心、单飞、双飞,层出不穷,越来越快,心下焦躁起来,看来若要取胜,须得重施故技,于是老气横秋的哈哈一笑,说道:“横踢竖踢,有什么用?”装作漫不在乎,凑口到烟管上去深深吸了一下。

  桑飞虹见他吸烟,已自提防,急忙抢到上风,防他喷烟。岂知上官铁生吸了这口烟后,双目圆瞪,向前直视,眼中露出疯狗般的凶光,突然“胡”的一声大叫,向桑飞虹扑了过去。桑飞虹见了他这等神情,心中害怕,不敢正面与斗,闪身避在一旁。上官铁生足不停步的向前直冲,“胡”的一声大叫,却向福康安扑了过去。站在福康安身边最近的卫士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忽见上官铁生犯上作乱,急忙抢上勾住他手腕,向外一甩。上官铁生一个踉跄,跌了出去,眼睛发直,向东首席上冲了过去,乱抓乱打,竟是疯了。

  胡斐斜眼瞧着程灵素,见她似笑非笑,方始明白她适才将烟管还给上官铁生的用意,原来她于顷刻之间,在烟斗之中装上了极烈的毒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这一生以迷药害人的上官铁生,在自己的烟管中吸进毒药。这毒烟入脑,登时神智迷乱,如癫如狂。东首席上的好手见他冲到,自也出手将他赶开。上官铁生在地下打了个滚,忽然抱住一张桌子的桌腿,张口乱啃乱咬。众人见了这等情景,都是暗暗惊怖,谁也笑不出来,不知他何以会突然如此。

  众人一时默不作声,大厅之上,只听得哈赤在“小畜生、贼秀才”的骂不绝口。那书生道:“我劝你不要骂了吧。”哈赤怒道:“我骂你便怎样?贼秀才!”那书生道:“谅你也不敢骂福大帅,你有种的便骂一声贼大帅。”

  哈赤气恼头上,不加考虑,随口便大声骂道:“贼大帅!”话一出口,便知不妙,但已经收不回转,急得只道:“我……我不是骂他,是……是……骂你!”那书生笑道:“我又不做大帅,你骂我贼大帅干么?”

  哈赤上了这个当,生怕福康安见责,只急得额头青筋暴现,满脸通红,和身扑了下来,那书生乘他心神恍惚,侧身一让,揪着他右臂借力一送,哈赤一个身躯直跌出去。

  上官铁生正抱住桌腿狂咬,哈赤摔将下来,腾的一响,恰好压在他的背上。

  上官铁生“胡胡”大叫,抱牢他双臂,便往他的光头大脑袋上咬去。哈赤吃痛,振臂欲将他摔开,哪知一个人疯狂之后,竟会生出平素所无的神力出来。哈赤的膂力虽比他强得多,却脱不出他的搂抱,只给他咬得满头鲜血淋漓,直痛得哇哇急叫。

  那书生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他一面鼓掌,一面慢慢退向放着八只玉龙杯的茶几,突然间衣袖一拂,抓起两只玉龙杯,对桑飞虹道:“御杯已得,咱们走吧!”

  桑飞虹一怔,她和这书生素不相识,但见他对自己一直甚是亲切,不自禁的点了点头,随着他飞奔出外。

  福康安身旁的六七名卫士大呼:“捉奸细!捉奸细!”“拿住了!”“拿住偷御杯的贼!”一齐蜂拥着追了出来。

  群豪见这少年书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尔大胆取杯欲行,无不惊骇,早有人跟着众卫士喝了起来:“放下玉杯!”“什么人,这般胡闹?”“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混帐东西?”

  适才常赫志、常伯志兄弟从屋顶上冲入,救去了贵州双子门倪氏昆仲,福康安府中卫士在大门外又增添人员,这时听见大厅中一片吆喝之声,门外的卫士立时将门堵住。安提督一声令下,数十名卫士将那少年书生和桑飞虹前后围住。那书生笑道:“谁敢上来,我就将玉杯往地下用力一摔,瞧它碎是不碎。”众卫士倒也不敢贸然上前,生怕他当真豁出了性命胡来,将御赐的玉杯摔破了。各人手执兵刃,将二人包围了个密不通风。

  桑飞虹受邀来参与这掌门人大会,只是来赶一个热闹,并无别意,突然间闯出这个大祸来,只吓得脸色惨白,心中怦怦而跳。

  胡斐对程灵素对望一眼,程灵素缓缓的摇了摇头。两人虽然对那少年书生甚有好感,但这时身陷重围之中,如果出手相救,只不过白饶上两条性命,于事无补。眼看这局势无法长久僵持,海兰弼大踏步走将过去,只要他出手,那书生和桑飞虹都要抵挡不住。

  那书生高举玉杯,笑吟吟的道:“桑姑娘,这一次咱们可得改个主意啦,你若是将杯子往地下摔去,说不定还没碰到地上,已有快手快脚的家伙去抢着接了去。咱们不如这样吧,你听我叫一二三,叫到‘三’字,喀喇一响,就在手中捏碎了。”桑飞虹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暗骂自己,为什么跟他素不相识,却事事听他指使。海兰弼走上前去,原是打算在他摔出玉杯时夹手夺过,听他这几句话一说,登时停住了脚步。那甘霖惠七省汤沛哈哈一笑,走到那少年书生跟前,说道:“小兄弟,你贵姓大名啊?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的露了一下脸,当真是耸动武林。你不留下个名儿,那怎么成?”

  那书生笑道:“在下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只觉这玉杯儿好玩,想拿回家去玩玩。玩得厌了,又拿来奉还。”汤沛笑道:“小兄弟,你的武功很特异,老哥哥用心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一个门道来。尊师是哪一位啊?说起来或许大家都有交情。年轻人开个小玩笑,那有什么大不了,冲着老哥哥这点小面子,福大帅也不能怪罪,还是入席再喝酒吧。”说着侧头向众卫士道:“大伙儿退开些!这位兄弟是好朋友,他开个玩笑,却来这么兴师动众的,不让人家笑话咱们太过小气么?”众卫士听他这么说,都退开了两步。

  那书生笑道:“姓汤的,我可不入你这笑面老虎的圈套。你再走近一步,我便把玉杯捏碎了。你若是真有担当,便让我把玉杯借回家去,把玩三天。三日之后,一准奉还。”众人心想:“你拿了玉杯一出大门,却到哪里再去找你?什么三日之后一准奉还,谁来信你?”

  各人的目光一齐望着汤沛,瞧他如何回答。只见他又是哈哈一笑,说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小兄弟,你手里这只玉杯嘛,主儿的名份还没定。老哥哥却蒙福大帅的恩典先赏了一只。这样吧,我自己的那只借给你,你爱玩赏到几时便几时,什么时候玩得厌了,捎个信来,我再来取回如何?”说着走到放玉杯的几前,先取过一块铺在桌上的大锦缎,兜在左手之上,然后取过一只玉龙杯,放在锦缎上,郑而重之的走到那书生跟前,说道:“你拿去吧!”这一着大出人人的意料之外。众人只道他嘴里说得漂亮,乃是在想乘机夺回书生手中的玉杯,哪知他借杯之说并非假说,反而又送一只玉杯过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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