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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飞狐宝刀(1)


  大厅上飞马镖局的镖头,趟子手们集在东首,阎基与群盗集在西首,三个御前侍卫与商家堡的少主人商宝震站在椅子之后,各人目光都瞧着苗人凤、田归农与那美妇三人。苗人凤凝视怀中的幼女,脸上爱怜横溢,充满着慈爱和柔情,若不是众人适才见到他一手抓住大车,连健骡也无法拉动的惊人神力,真难相信此人身负绝世武功。那美妇神态自若,呆呆望着火堆,嘴角边挂着一丝冷笑,只有极细心之人,才瞧得她嘴唇微微颤动,显得心中甚是不安。田归农脸如白纸,看着院子中的大雨。

  三个人的目光瞧着三处,谁也不瞧谁一眼,各自安安静静的坐着,一言不发。但三人心中,却如波涛汹涌,有大欢喜,有大哀愁,也有大恐惧。

  苗人凤望着幼女那甜美文秀的小脸,脑海中出现了三年之前的往事。这件事还只过去了三年,就像是三天之前一样,一切全是清清楚楚:

  眼前天在下着倾盆大雨,但三年前的那一天,下的是雪,是漫天鹅毛一般纷纷撒着的大雪。那是在河北沧州道上,时近岁晚,道上行人稀少,苗人风骑着一匹又高又瘦的黄马,冒雪赶路。十年前的腊月中,他与辽东大侠胡一刀在沧州比武,用毒刀误伤了胡一刀,胡夫人自刎殉夫。他与胡一刀武功相若,豪气相侔,两人化敌为友,相敬相重,岂知一招之失,竟尔伤了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他自己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纵横海内,只有遇到了这位辽东大侠,二人比武三日,联床夜话,这才遇到了真正敌手,这才真正的倾心相许……唉,苗人凤想起此事,十年来始终是耿耿于怀。

  胡一刀夫妇逝世十年之期将届,苗人风千里迢迢从岭南赶来,他是要到亡友墓前亲祭。

  风雪残年,马上黄昏。苗人凤愈近沧州,心头愈是沉重。他纵马缓行,心中在想:“若是当年不是一招失手,今日与胡氏夫妇三骑横行天下,教贪官恶吏、土豪巨寇,惊心落魄,那是何等的快乐?”

  正是出神,忽听身后一个车夫卷着舌头“得儿——”声响,催赶骡子,击鞭噼啪,一辆大车从白茫茫的大雪中追了上来。一头健骡喷着白气,放蹄急奔,虽是冲雪逆风,仍然跑得极为迅速。那大车从苗人凤身旁掠过,忽听车中一个极娇柔的女子声音送了出来:“爹,咱们到了京里,你就陪我去买宫花儿戴……”下面的话儿却听不见了。这是江南姑娘极柔极清的语声,在北方莽莽平原的风雪之中传了出来,却是极不相衬。

  那大车经过苗人凤身旁,突然间骡子前足踏进一个空洞,登时向前一蹶。那车夫身子前倾,随手一提,骡子借力提足,继续前奔。苗人凤暗暗诧异:“那车夫这一倾一提,当真好俊的身手,看来是位风尘奇士,倒可交之。”

  思念未定,只见大车后面一个脚夫挑了一担行李,迈开大步赶了上来。这担行李压得一根枣木扁担直弯下去,显得极为沉重,但那脚夫行若无事,在雪中快步而行,落脚甚轻。

  苗人凤更是奇怪:“这脚夫非但力大,而且轻身功夫甚是了得。”他久历江湖,知道其中必有蹊跷:“难道两位武林高手,竟然隐身而操厮养之役?”当下提着马缰,不疾不徐的遥遥跟在大车后面,要侍看个究竟。

  行出数里,见那脚夫虽然肩上压着二百来斤,仍是奔跑如飞,忽听身后铜片儿叮叮当当响亮,一条汉子挑着一副补锅的担儿,虚飘飘的赶来,这人在雪地中行走,落步更轻,虽然说不上踏雪无痕,但轻功之佳,中原武林中已是罕见。苗人凤寻思:“这人是那一派的?”但见他斗笠和蓑衣都罩满了皑皑白雪,在风中一晃一飘,走得歪歪斜斜,登时省起:“这身雁行功是鄂北鬼见愁钟家的功夫。”

  又行七八里路,天色黑将下来,恰好前面有一小小市集。苗人凤见大车停在一家客店前面,于是进店借宿。这客店甚小,集上就此一家,众客商都挤在厅上烤火喝白干。苗人凤虽然名满天下,但武林中识得他的人不多,那脚夫、车夫和补锅匠他都不相识,当下默然坐在一张小桌之旁,要了酒饭,但见那三人分别喝酒用饭,瞧来并非一路。

  忽听内院一个人大声说道:“南大人,小姐,小地方委屈点儿,只好在外边厅上用饭。”棉帘掀开,店伴引着一位官员、一位小姐来到厅上。本来坐着的客商们见到了官员,纷纷起立。

  苗人凤不理不睬,自管喝酒,只见那官身上是五品官的服色,白白胖胖,生成一副福相。那小姐容颜娇美,肤色白腻,别说北地罕有如此佳丽,即令江南也是极为少有,当真是一位绝色的丽人。众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惭形秽之感,有的讪讪的竟自退到了廊下,厅上登时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那店伴一叠连声的“大人、小姐”,送饭送酒,服侍极是殷勤。苗人凤听他叫喊酒菜之时,中气甚为充沛,不觉留神,一瞧他脚步行动,不是会家子是什么?又见他两边太阳穴微微凸出,竟然内功有颇深造诣。他更是奇怪,心道:“这批人必有重大图谋,左右闲着,就瞧瞧热闹,且看他们干的是好事还是歹事。”

  他一留神,不免向那官儿与小姐多看了几眼,那官儿忽地一拍桌子,发作起来,指着苗人凤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见了官府不回避也就罢了,贼眼还溜溜瞧个不休。我看你粗手大脚,生成一副贼相,再瞧一眼,拿片子送到县里去打你个皮开肉绽。”苗人凤低头喝酒,并不理会。那官儿更加怒了,叫道:“你请安陪礼也不会么,这么大刺刺的坐着。”

  那小姐柔声劝道:“爹,你犯得着生这么大气,乡下人不懂规矩,也是有的。何必跟这种粗人一般儿见识哪,喝了这杯吧。”说着将一杯酒递到他的嘴边,那官儿骨嘟一口饮干,似乎将怒气和酒吞服了,横了苗人凤一眼,见他低头不语,想是怕了,于是自斟自饮的和女儿说笑起来,话中说的都是到了北京之后,补上了官便怎样怎样,瞧神情是一名赴京谋调差使的候补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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