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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真药假药(1)


  花枝上千百根小刺,一齐刺入了她身体之中。公孙绿萼自幼便受到谆谆告诫,可以采食情花的花朵果实,却绝不能为花刺刺伤,幼时因无体内情欲诱引,纵然受毒,亦无大碍,她年纪越大,旁人的告诫越是郑重。十余年来小心趋避之物,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体,这番痛楚,却是更深了一层。她咬紧牙关,解去花枝上的衣带,又叫了几声:“妈!”

  裘千尺在卧房内听到呼声,吃了一惊,忙命侍女开门,扶绿萼进来。绿萼叫道:“我身上尚有花刺,你们不可近前。”两名侍女骇然变色,大开房门,让绿萼自行走进,那敢碰她身子?裘千尺见女儿脸色惨白,身子颤抖,两枝情花的花枝挂在胸前,忙问:“你怎么了,怎么了?”绿萼叫道:“是爹爹,是爹爹!”她知道母亲的目光极是厉害,低下了头不敢望她。裘千尺怒道:“你还叫他爹爹?那老贼怎么了?”绿萼道:“他……他……”裘千尺道:“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绿萼一抬头,遇到母亲一对凛凛生威的眸子,不禁打了个寒战,说道:“他和今日进谷来的那个美貌道姑,在断肠崖前鬼鬼祟祟的说话,我躲在那块大石后面,想听他说些什么……”这几句话半点不假,但此后却非捏造谎言不可,绿萼生平不曾打诳,只怕给母亲瞧出破绽,说到这里,又低下头来。

  裘千尺道:“他两个说些什么?”绿萼道:“说什么同病相怜、各具只眼,因为那个道姑也是瞎了一只眼睛的。他们……他们一起骂你恶妇长、恶妇短,我听着气不过……”说到这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裘千尺咬牙切齿,道:“莫哭,莫哭!后来怎样?”绿萼道:“我不小心身子一动,给他们知觉了。那道姑……那道姑便将我堆到了情花丛里。”

  裘千尺听她声音有些迟疑不定,喝道:“不对!你在说谎!到底是怎样?休得瞒我。”绿萼出了一身冷汗,道:“我没骗你,我身上这些难道不是情花么?”裘千尺道:“你说话的语调不对,你自小便是这样,说不得谎,做娘还能不知道么?”绿萼露机一动,咬牙道:“妈,我是骗了你,是爹爹推我入情花丛的,他恼我跟你帮你,和他作对。说我要娘不要爷。”

  这几句话其实仍是谎话,但裘千尺恨极了丈夫,绿萼这番话合情合理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恰恰打中了她心坎,忙拉住了女儿手掌,温言说道:“萼儿不用烦恼,让娘来对付这老贼,总须出了咱娘儿俩这口恶气。”当下命侍儿取过剪刀钳子,先将花枝移开,然后钳出她肌肤中断折了的小刺。绿萼哽咽道:“妈,女儿这番是活不成了。”裘千尺道:“不怕,不怕。咱们还有半枚绝情丹未用。幸好没给那无情无义的杨过小贼糟蹋了。你服了这半枚药后,花毒虽然不能除净,但只要你乖乖的陪伴着妈妈,对任何臭男子都不理睬,甚至想也不去想他们,那便决计无碍。”裘千尺痛受丈夫的折辱,杨过又不肯做她女婿,因而恨极了男人,女儿如能终身不嫁,正合她的心愿,可说再好也没有。

  绿萼皱眉不语。裘千尺又问:“那老贼和那道姑呢,这两个到了何处?”绿萼道:“我从情花丛中挣扎着爬起,没敢回头再看,他们多半仍在那边。”裘千尺暗自沉吟:“这老贼有了强助,必要来夺回此谷。谷中的弟子半多是他心腹亲信,事到临头,只怕大半归心于老贼,最多也是袖手旁观,两不相助,绝不会出手与他为敌,自己的手足残废,所厉害的只是一件枣核钉暗器,这暗器出其不意的伤敌固是威力极大,但这老贼既有了防备,只死便奈何他不得,假若他手持盾牌来攻,自己立时便一筹莫展,那又如何是好?”

  绿萼见母亲目光闪烁,沉吟不语,还道她在斟酌自己的说话是真是伪,生怕她问个不休,露出了马脚,那么自己一番受苦,变得对杨过毫无补益了。她一想到杨过,胸口一阵大疼,“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裘千尺伸手抚摸她的头发,道:“好,咱们取绝情丹去。”双手一拍,命四名侍女将椅抬出房门。

  绿萼自杨过去后,一直想知道母亲将那半枚丹药藏在何处,心想她手足残废,行动须人扶持,绝不能窜高伏低,也不能藏之于什么山洞僻谷,想来定是藏在府第之中。但绿萼数十日来到处细心观看,丹房、剑室、花园、灶披,没一处逃得过她的眼光,竟是瞧不出半点端倪,这时听母亲将坐椅抬向大厅,不由得大为讶异,心想那大厅是人人所到之处,可说是最不隐蔽的所在,何况此刻强敌聚集于厅上,正是为这半枚丹药而来,难道这丹药便放在敌人面前,任其予取予携么?

  大厅前后石门关闭,许多绿衣弟子手提带刀渔网守着,见裘千尺到来,一齐上前行礼,为首的弟子躬身说道:“敌人绝无声息,似已束手待缚。”裘千尺“哼”了一声,心道:“井底之蛙,当真不知天高地厚,要知善着不来,来者不善,今日闯进谷来的这些人物,焉是束手待缚之辈?”说道:“开门!”两名弟子打开石门,另有八名弟子提着两张渔网,在裘千尺左右卫护,拥着进厅。只见一灯大师、黄蓉、武三通、耶律齐诸人,都坐在大厅一角,闭目养神。

  裘千尺待坐椅着地,举手说道:“这里除了黄蓉母女三人,其余的我可不究擅自闯谷之罪,一齐给我走吧!”黄蓉微笑道:“裘谷主,你身遭大难,不知快求避解,兀自口出大言,当真令人齿冷。”裘千尺心中一凛,暗想:“她怎知我身遭大难?岂难道那老贼回谷,她早已知悉么?”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是福是祸,须待报应临头方知。老妇人肢体不全,以残废之身,还怕什么大难?”

  其实黄蓉实不知公孙止已回绝情谷,但鉴貌辨色,眼看裘千尺眉间隐有重忧,与适才出厅时那飞扬狠恶的神态大不相同,料想她谷中必有内变,因此出言试探,听裘千尺虽是说得嘴硬,自己所料却多半不错,又道:“裘老谷主,令兄乃是自行失足从雕背上摔下深谷跌死,绝非小妹所伤。但若你对此事始终耿耿于怀,小妹不避不让,任你连打三枚枣核钉如何?只是打过之后,小妹不论死活,你却须赐赠解药,以救杨过之伤,小妹侥幸不死,固然最好,倘若死了,这里许多朋友绝不记恨,仍是助你解脱大难,以退内敌。你说这项买卖做是不做?”

  黄蓉这般说来,实是让裘千尺占尽了便宜。要知裘千尺除了枣核钉厉害之外,别无伤敌的手段,而黄蓉大声说出“内敌”两字,更是打中了她的心坎,裘千尺道:“你是丐帮的帮主,谅必言而有信。我打你三枚枣核钉,你当真不避不让,亦不得用兵刃暗器格打?”黄蓉尚未回答,郭芙抢着道:“我妈只说不避不让,可没说不用兵器格打。”

  黄蓉微笑道:“裘谷主要泄心中恼恨,小妹不用兵刃暗器格打就是。”郭芙叫道:“妈,那怎么成?”她适才长剑被枣核钉击断,知道这暗器的力道强劲无比,倘若真的不让不格,母亲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了?黄蓉却想:“过儿于我郭家一门四人均有大恩,此刻他身上剧毒难解,我若不设法使老太婆交出解药,咱们终生有愧于心。她这枣核钉自是天下最凌厉的外门暗器,任她连打三钉确是凶险,一个不对便送了性命。但若非如此,这老太婆焉肯交出解药?”

  要知黄蓉说这番话时,早已替裘千尺设身处地,想得极为周到,既要使她泄去心中若干怨毒郁积,又乘着她惊惧内变横生之际,允她御敌解难,而所用的法子,正是她唯一能以之伤人的伎俩,纵是裘千尺自己也提不出更妥善的方法。但裘千尺生来多疑,觉得此事太过便宜,未免不近人情,哑声道:“你是我的对头死敌,却甘心受我三枚枣核钉,到底包藏着什么诡计,什么祸心?”黄蓉走上前去,低声道:“此处耳目众多,只怕有不少人对你不怀好意,我要在你耳边说几句话。”

  裘千尺向众弟子扫射了一眼,心想:“这些人大半是老贼的亲信,确是不可不防。”于是点了点头。黄蓉揍过头去,悄声道:“你的对头不久便要发难动手,可是小妹自己何尝不是身处险地?咱们快快揭过了这层过节,小妹不论死活,大伙儿便可并肩应敌。再者那杨过于我有恩,我便是送了性命,也要求得绝情丹给他。人生在世,有恩不报,岂不是与禽兽无异?”说罢便退开三步,凝目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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