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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慈恩和尚(3)


  绿萼知道已被他发觉了踪迹,正要应声,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傻蛋,是我!”接着只见陆无双和程英从树丛中携手而出,原来公孙绿萼在一旁窃听,程英姊妹也到了邻近。绿萼乘机悄悄退开,心中思潮起伏不定:“别说和龙姑娘相比,便是这程陆二位姑娘,她们的品貌武功,和他的交情,又岂是我所能及?”她自见杨过后,对他一往情深,先前固已知他对小龙女情深爱重,但总盼再能见他一面,是以在绝情谷中苦候,此刻听了这番话,更知自己相思成空,已是定局。她父母都是性情乖戾之人,因此她自幼便郁郁寡欢,今日万念俱灰,决意不再想活了,漫步向西走去。

  她神不守舍,信步所之,浑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她熟识当地道路,黑夜中才不致堕入山坑水漥之中,心中只是有一个声音说:“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在山石彼端忽然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绿萼凝神一看,不禁微微一惊,原来神魂颠倒的乱走,竟已到了谷西自来极少人行之处,抬头见一座山峰冲天而起,正是谷中绝险之地的绝情峰,那绝情峰峰腰之中,有一处山崖,不知是若干年代之前,有人在崖上刻了“断肠崖”三字,自此而上,数百丈光溜溜的寸草不生,终年云雾环绕,便是飞鸟,也甚难在峰顶停足。那山崖下临深渊,渊口藤牵蔓缠,堆满了枯草败叶,藤蔓之下到底是什么东西,深渊到底有多深,那便谁也不知道的了。正因有此险境和外界隔绝,这水仙幽谷数百年来才得成为世外之地,外人不致进入。

  “断肠崖”前后风景清幽,只是地势太险,稍不小心便掉入山路旁的深渊之中,因此谷中居民相戒裹足,便是自负武功的众绿衣弟子,轻易不敢来此,却不知谁在此处说话?

  公孙绿萼本来除死之外,已无别念,这时却起了好奇之心,于是隐身在山石之后,侧耳倾听,一听之下,心中怦的一跳,原来说话之人竟是父亲。她父亲虽然对不起母亲,对她也是冷酷无情,但母亲以枣核钉射瞎了他一目,又将他逐出绝情谷,绿萼念起父女之情,总不免暗有怜意,此刻忽又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心想原来父亲并未离开绝情谷,却躲在这人迹罕至之处,只听他说道:“你的眼睛为杨过这小贼所伤,我眼目之伤,也可说因这小贼而起,咱俩倒可说是同病相怜了。”说着笑了起来,但对方却并不回答,绿萼颇感奇怪,暗想父亲是在跟谁说话啊?一时之间,想不起有谁的眼睛为杨过所伤,而听父亲说话的语气之中,微带轻薄之意,难道另一人是个女子么?

  只听得公孙止又道:“咱们在这里相会,也可说是有缘,不但是‘同病相怜’,而且还是‘独具只眼’,不不,是‘各具只眼’。”忽听一个女人“呸”的一声,怒道:“你是笑我丑八怪么?”公孙止忙道:“你别生气,我是胡说八道。我见了你,是喜欢得胡涂了。”那女子嗔道:“我全是为情花刺伤,你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尽是拿人家来取笑?”绿萼心道:“啊,原来是今日闯进谷来的李莫愁。怎地她的眼睛也是给他弄伤的?”

  与公孙止说话之人,正是李莫愁。她中了情花之毒,亟于寻觅解药,但绝情谷中道路错综繁复,她乱走乱撞,竟到了这断肠崖前,恰好公孙止也在此处。公孙止是有意来此,好使谷中诸人不易发觉,然后俟机害死裘千尺,以便重夺谷主之位,李莫愁却是无心而至。两人曾交过手。都知对方武功了得,一见面后心中均想:“我正有事于谷中,何不倚他为助?”三言两语,竟尔说得甚是投契。

  李莫愁年纪已经不少,但自幼习练内功,仍是容颜端丽,公孙止一娶小龙女不成,二劫完颜萍不得,忽与她邂逅相遇,又起了不良之念:“杀了裘千尺那恶妇后,不如便娶了这姑娘。她容貌武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虽瞎一眼,却正好和我相配,大家两不嫌弃。”那知李莫愁心地狠毒,用情却是极专,她一生恶孽,便是因“情”之一字而来,这时听公孙止言语越来越不庄重,心下如何不恼?但为求花毒的解药,只得稍假辞色,敷衍对答。

  公孙止道:“我是本谷的谷主,这情花解药的配制之法,天下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知晓,只是配制费时,远水救不了近火,好在谷中尚余一枚,在那恶妇手中,咱们只须除灭了她,那便什么都是你的了。”他最后一句话意存双关,意思说不但解药给你,连绝情谷的主妇之位,也都属你。天下只有公孙止一人知晓解药的制法,这话原本不假,那情花在谷中生长已久,公孙止上代的祖先损伤了不少人命,才试出解药的配制之方,为了情花有阻拦外人入谷之功,因此并不爻除,而解药的方子,也是父子相传,不会落入旁人之手。虽是裘千尺,也只道解药是上代遗存,方子却已失传。但裘千尺那枚解药现下只剩半枚一事,公孙止却不知悉。

  李莫愁沉吟道:“既是如此,你这话岂不白说?解药在尊夫人手中,而尊夫人又已与你反目成仇,便算杀她不难,解药却如何能够到手?”公孙止踌躇不答,过了半晌,说道:“李师妹,你我一见投缘,为了救你,我纵死亦不足惜。”李莫愁淡淡的说道:“这可多谢你了。”公孙止道:“我有一计,能从恶妇手中夺得灵丹,但盼你答应我一件事。”李莫愁勃然道:“小妹一生闯荡江湖,独来独往,从不受人要挟。那解药你肯给便给,不肯便索罢休。我李莫愁岂是哀怜乞命之辈?”

  公孙止武功虽然极强,但他一生僻处幽谷之中,江湖上便是最厉害的人物,也均不识,纵然略有所闻,也是得自数十年前裘千尺的转述。近十年来赤练仙子李莫愁的声名响亮无比,武林中人人皆知她貌如桃李,心若蛇蝎,这公孙止却懵懵懂懂的一无所悉,此刻听她这番话说得甚有气派,只有更喜,忙谢罪道:“你会错我的意思了,我但盼能为你稍尽绵薄,欢喜还来不及,岂有要挟之意?只是要夺那绝情丹,须得伤了我亲生女儿的性命,因之我说得不甚妥善,也是有的。”

  公孙绿萼隐身在大石之后,听到“须得伤了我亲生女儿的性命”这句话,不由得全身一震。李莫愁也感诧异,道:“难道解药是在令爱手中么?”公孙止道:“不是的,我跟你实说了罢!那恶妇性情固执暴戾之极,这解药必是收藏在隐秘无比的处所,强迫要她献出,势所不能,只有出之诱取一途。”李莫愁点头道:“确是如此。”

  公孙止说道:“这恶妇对人人均无情义,心肠恶毒,无所不至,世上唯有对她亲生女儿,才不免有母女之情。咱们瞧准了这点,由我去将女儿绿萼诱来,你出伤她,将她掷在情花丛中。这么一来,那恶妇必要取出绝情丹来救治女儿,咱们俟机劫夺,便能一举成功。便可惜这绝情丹世间唯存一枚,既给了你,我那女儿的小命便保不住了。”

  李莫愁沉吟道:“咱们不用真的情花花刺伤她,做作得让她中了假毒,那便既可夺丹,又能保全令爱。”公孙止叹道:“那恶妇精明强干,中假毒之事焉能瞒得过她?”说到这里,忽然声音呜咽,流下泪来,似乎动了真情。李莫愁道:“为了救我性命,却须伤害令爱,我心何忍?看来你原也舍她不得,此事便作罢休。”公孙止忙道:“不,不!我虽舍她不得,可更加舍你不得。”李莫愁默然,心想除此之外,确也更无别法。公孙止道:“咱们在此稍待,过了夜半,我便去叫女儿出来,凭她千伶百俐也绝想不到她爹爹有此计谋。”

  两人如此对答,每一句话绿萼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禁越听越是害怕。那日公孙止将她和杨过驱入鳄鱼潭,她已知父亲绝无半点父女之情,但当时还可说是一时之愤,今日竟然如此处心积虑,要害死亲生女儿来讨好一个初识面的女子,用心之狠毒,真是胜于豺狼虎豹。她本来不想活了,然而听到这二人如此安排下毒计图谋自己,自然而然的想设法逃开,好在四下里阴森森的山石嶙峋,隐蔽之处甚多,于是轻轻向后退出一步,隔了片刻,又退出一步,直到退至数十丈外,才敢加快脚步。

  她走了半个时辰,离那绝情峰已经甚远,知道父亲不久便要前来相诱,连卧房也不敢回去。她凄凄凉凉的坐在一块岩石之上,冷月窥人,落叶低语,越听越觉世间实无可恋,喃喃自语:“我本就不想活了,你何必设这毒计来害我?你要害死我,尽管害吧。真是奇怪,我又何必要逃?”突然之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射进了心里:“爹爹用心虽毒,此计却是大妙。反正我要自尽,何不用此计向妈妈骗取灵丹,去救了杨大哥的性命?他夫妻团圆,总不免要感激我这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想到此处,又是欣喜,又是伤心,精神却为之一振,于是向四周一看,瞧清了身在何处,举步回向母亲卧房。

  她经过情花树丛之时,小心攀折了两大根花枝,用衣带提在手中,以免刺伤肌肤,走到母亲房外,低声叫道:“妈,你睡了么?”裘千尺在房中应道:“萼儿,有什么事?”绿萼叫道:“妈,妈!我……给情花刺伤了。”说着张臂便往情花枝上用力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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