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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荒村野店(3)


  完颜烈大喜,对欧阳锋作了一揖道:“小儿生性爱武,只是未遇明师!若蒙先生不弃,肯赐教诲,小王父子同感大德。”别人心想,能做小王爷的师父,实是求之不得的事,岂知欧阳锋还了一揖,说道:“老朽门中尚来有个定规,本门武功只是一脉单传,绝无旁枝。老朽已传了舍侄,不能破例再收弟子,请王爷见谅。”完颜烈只索罢了,命人重整酒席,杨康好生失望。

  欧阳锋笑道:“小王爷拜师是不敢当,但要老朽指点几样功夫,却是不难。咱们慢慢儿的切磋罢。”杨康见过欧阳公子的许多姬妾,知道他们都曾得欧阳公子指点功夫,但因并非传授衣钵的真弟子,本事均极平常,是以听欧阳锋如此说,心中毫不起劲,口头却连声称谢。殊不知欧阳锋的武功,岂是他侄儿能比,能得他指点一二,亦大足以在武林中称雄逞威了。

  酒席之间,说起黄药师的傲慢无礼,众人都赞灵智上人骗他得好。侯通海问道:“师哥,他又哭又的唱些什么?”沙通天瞪目不知所对,说道:“谁理得他疯疯癫癫的胡叫。”杨康道:“他唱的是三国时候曹子建所做的诗,那曹子建死了女儿,做了两首哀辞。诗中说,有的人活到头发白,有的孩子却幼小就夭折了,上帝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只恨天高没有梯阶,满心悲恨却不能上去向上帝哭诉。他最后说,我十分伤心,跟着你来的日子也不远了。”

  众人赞道:“小王爷果然是读书人,咱们粗人那里知晓?”完颜烈甚喜,又道:“他的箫声让小王感到惊心动魄,是何道理?”梁子翁道:“这是一种高深的内功,欧阳先生在船头叫喊,那是一面与他招呼,一面与他相抗了。欧阳先生,不知小人所说可对?”欧阳锋微笑点头,众人又纷纷称赞。

  杨康心想:“那黄药师算来该是我师祖,只是一则我的梅师父获罪于他,二则他女儿又大有疑我之意,日后撞上了,我决讨不了好去。当时在归云庄上相见,只道天下决计再没人赛得了他,岂知这位欧阳先生竟能与他分庭抗礼。唉,偏是他又不肯收我!”

  不说杨康在舟中自思自叹,且说黄药师满腔悲愤,一忽儿指天骂地,一忽儿咒鬼斥神,痛责命数对他不公,命舟子将船驶往大陆,一到岸边,立时举手将船中七八名舟子尽行杀了,杀人后怒火愈炽,仰天大叫:“谁害死了我蓉儿?谁害死了我蓉儿?”

  “是姓郭的那小子,不错,正是这小子!若不是他,蓉儿怎会到那船上?只是这小子已陪着蓉儿死了,我这口恶气却出在谁的身上?”黄药师骂到此处,心念一动,立时想到了郭靖的师父江南六怪,叫道:“这六怪正是害我蓉儿的罪魁祸首!他们若不教那姓郭的小子武艺,他又怎能识得蓉儿?不把六怪一一的斩手断足,难消我心头之恨。”

  恼怒之心一长,悲痛之情稍减,他到了市镇,用过饭食,寻思找那江南六怪之法,心想:“六怪武艺不高,名头却倒不小,想来必有过人之处,多半是诡计多端。我若登门造访,必定见他们不着,须得黑夜之中,闯上门去,将他六家满门老幼良贱,杀个一干二净。”当下迈开大步,向北往嘉兴而去。

  且说洪七公、周伯通、郭靖、黄蓉四人乘了小船,向西驶往陆地。郭靖坐在船尾扳桨,黄蓉却不住要周伯通细说骑鲨游海之事,话中极是艳羡。周伯通兴起,当场就要设法捕捉鲨鱼,与黄蓉大玩一场。郭靖却见师父脸色不对,问道:“你老人家觉得怎样?”洪七公不答,气喘连连,声息粗重。原来他被欧阳锋以“透骨打穴法”点中之后,穴道虽已解开,内伤却又加深了一层。

  老顽童不顾别人死活,仍是嚷着要下海捉鱼,黄蓉却已知不妥,向他连使眼色,要他安安静静莫要吵得洪七公心烦意乱。周伯通并不理会,只闹个不休。黄蓉皱眉道:“你要捉鲨鱼,又没饵儿引得鱼来,吵些什么?”

  老顽童为老不尊,小辈对他喝骂,他是毫不在意,想了片刻,忽道:“有了。郭兄弟,来,我拉着你手,我们把下半身浸在水中。”郭靖尊敬义兄,虽不知他的用意,却就要依言而行。黄蓉叫道:“靖哥哥,别理他,他是要你当鱼饵来引鲨鱼。”周伯通拍掌叫道:“是啊,鲨鱼一到,我就抓住了提着上来,决计伤你不了。”黄蓉道:“这样一艘小船,不掀翻了才怪。”周伯通道:“翻了正好,咱们就下海玩。”黄蓉道:“那我们师父呢?你要他活不成么?”周伯通扒耳抓腮,无话可答,过了一会,却怪洪七公不该被欧阳锋打伤。黄蓉喝道:“你再胡说八道,咱们三个就不跟你说话啦。”周伯通伸伸舌头,不敢再开口,接过郭靖手中双桨用力划了起来。

  那陆地望着不远,但直到天色昏黑,才得上岸。四人在沙滩上睡了一晚,次日清晨,洪七公病况愈重,郭靖急得流下泪来,洪七公笑道:“再活一百年,到头来还是得死。好孩子,我只剩下一个心愿,趁着老叫化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去给我办了吧。”黄蓉含泪道:“师父请说。”

  周伯通插口道:“那老毒物我向来就瞧着不顺眼,你死只管死,放心好啦,我给你报仇,去杀了他。”洪七公笑道:“报仇雪恨么,也算不得是什么心愿。我是想吃一碗大内御厨做的鸳鸯五珍脍。”三人只道他有什么大事,那知只是吃一碗菜肴。黄蓉道:“师父,那容易,这儿离临安不远,我到皇宫去给你大大的偷他几碗出来,让你好好吃个痛快。”周伯通又插口道:“我也要吃。”

  黄蓉白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好吃不好吃?”洪七公道:“这鸳鸯五珍脍,御厨是不轻易做的。当年我在皇宫中躲了三个月,也只吃到一回,这味儿可真教人想起来馋涎欲滴。”周伯通道:“我有一个主意,咱们去把皇帝老儿的厨子揪出来,要他好好的做就是。”黄蓉道:“不成,做这味脍,厨房里的家生、炭火、碗盏都是一套特制的,只要一件不合,味道就不免差了一点儿。咱们亲自到皇宫里去吃的好。”

  那三人对皇宫还有什么忌惮,齐道:“那当真妙,咱们这就去,大家见识见识。”当下郭靖背了洪七公,四人来到一个村落,向乡人讨些酒饭吃了,待要酬谢,各人身边均无银两。那乡人却甚是和气好客,非但不要酒钱,还亲自引着他们到了市镇之上。

  四人谢了乡人,与他作别,行经一家当铺,周伯通大声叫嚷,说这是杀人不见血的行业,当下就要冲进去动手抢劫。黄蓉道:“你忙什么?”除下头上金环,进去当了十四两银子,找了一家客店,饱餐休息。饭罢,转眼间不见了黄蓉,周伯通问道:“你那个厉害婆娘呢?我老顽童可怕了她啦!”

  只见黄蓉笑嘻嘻的从外面进来,接口道:“你怕我什么?”周伯通见她头发上亮晃晃的又把那金环戴着,奇道:“咦,怎么又赎回来啦?咱们的房饭钱可得另想法子了。”黄蓉从怀中接连取出四封银子,笑道:“赎什么,这家当铺是我开的,我爱拿多少银子就拿多少。”周伯通见她在这一刻之间取回金环,又拿了银子,心中佩服,不由得赞道:“你这小娘们家学渊源,可真有一手。”

  黄蓉道:“比起靖哥哥的二师父妙手书生来,我这点微末道行真是不值半文了。”周伯通道:“有这等人物,那倒要见见。”

  三人眼见洪七公伤势沉重,这镇上也未必能有什么名医,当下雇了一辆骡车,向北往临安府进发。不一日过了钱塘江,来到临安郊外,但见暮霭苍茫,归鸦阵阵,天黑之前是赶不进城的了,要待寻个小镇宿歇,放眼但见远处一弯流水,绕着七八家人家。

  黄蓉叫道:“这村子好,咱们就在这里歇了。”周伯通瞪眼道:“好什么?”黄蓉道:“你瞧,这景致不似图画一般?”周伯通道:“似图画一般便怎地?”黄蓉一怔,说道:“你若说不好,便别在这里歇,咱们可不走啦。”周伯通道:“你们不走,我又干么要走?”

  说话之间,三人一车到了村里。那村中尽是断垣残壁,只见村头东边挑出一个酒帘,似是酒店模样。三人赶着骡车来到店前,见檐下摆着两张板桌,桌上罩着厚厚一层灰尘。周伯通大声“喂”了数声,内堂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来,蓬头乱服,发上插着一枝荆钗,睁着一对大眼,呆呆望着三人。

  黄蓉要酒要饭,那姑娘不住摇头。周伯通气道:“你这里酒也没,饭也没,开什么店子?”那姑娘摇头道:“我不知道。”周伯通道:“唉,你真是个傻姑娘。”那姑娘咧嘴一笑道:“是啊,我叫傻姑。”三人一听,心中都乐了。黄蓉走到内堂与厨房中一瞧,但见到处是尘土蛛网,镬中有些冷饭,床上有一条破席,心中登生凄凉之感,问道:“你家里就只你一人?”傻姑微笑点头。黄蓉又问:“你妈呢?”傻姑道:“死啦!”伸手抹抹眼睛,装做哭泣模样。黄蓉再问:“你爹呢?”傻姑摇头不知。

  只见她脸上手上都是污垢,也不知有几个月没洗脸洗手了,黄蓉心道:“就算她做了饭,那也不能吃。”问道:“有米没有?”傻姑微笑点头,捧出一只米缸来,倒有半缸糙米。

  当下黄蓉淘米做饭,郭靖到村西人家去买了两尾鱼,一只鸡。待得整治停当,天已全黑,黄蓉将饭菜搬在桌上,要讨个油灯点火,傻姑又是摇头。黄蓉拿了一枝松柴,在灶膛点燃了,到橱里找寻碗筷。一开橱门,只觉尘气冲鼻,举松柴一照,见橱板上放着七八只破烂了的青花碗,碗中碗旁,死着十多只蟑螂。

  郭靖帮着取碗,黄蓉道:“你去洗洗,再折几根树枝作筷。”郭靖应了,拿了几只碗走开。黄蓉伸手去拿最后一只碗,手上忽觉异样,那碗凉冰冰的似是与平常瓷碗不同,朝上一提,这只碗竟似钉在架板上一般,拿之不动。黄蓉微感诧异,只怕把碗捏破,不敢用劲,又拿了一次,仍是提不起来,心道:“难道年深月久,污垢将碗底结住了?”凝目一瞧,碗壁上生了厚厚一层焦锈,这碗竟是铁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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