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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荒村野店(2)


  正是:尔虞我诈,各怀机心。完颜烈一心要去窃取大宋名将的遗书,却不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欧阳锋另在打他的主意。当下一个着意奉承,一个满口应允,再加上梁子翁在旁极力助兴,只见席上酒到杯干,宾主尽欢。只有欧阳公子身受重伤,吃不得酒,用了一点菜,就由人扶到后舱休息去了。

  正吃得热闹间,欧阳锋忽尔脸上变色,停杯不饮,众人俱各一怔,不知有什么事得罪他了。完颜烈要待出言相询,欧阳锋道:“听!”众人侧耳倾听,除了海上风涛之外,却听不见什么,不由得脸上均现怀疑之色,一齐望着欧阳锋。过了一阵,欧阳锋道:“现在听见了么?箫声。”众人留神而听,果然听见浪声之中,隐隐夹着一些忽断忽续的洞箫之声,若不是他点破,谁也听不出来。

  欧阳锋走到船头,蹲下身子,忽然阁、阁、阁的叫了起来,正与一只大蛤蟆相似。众人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可是谁都不敢笑出声来。他叫了片刻,众人渐渐听清楚他的叫声正与箫声相互呼应,此起彼伏,各成曲调。再听一阵,众人均感心不由主,渐渐的神魂飘荡。灵智上人一面镇定心神,一面暗骂:“果然是邪魔外道的妖术,不知他要捣什么鬼,这可要留点儿神。”

  船上众水手与完颜烈首先抵挡不住,已在呼啸跳跃,忽听欧阳锋数声大叫,平空停住,那箫声却也止了。但见他凝神望着远处,众人也都过来观看,只是生怕有什么怪异,不自禁的都站在他身后数尺,一面留神提防。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忽见海面远处扯起三道青帆,一艘快船破浪而来。众人暗暗诧异:“难道那箫声是从这船中发出?相距如是之远,怎能送到此处?”欧阳锋命水手转舵,向那快船迎去。好一阵,两船驶近。

  只见来船船首站着一人,身穿青布长袍,手中果然执着一枝洞箫,高声叫道:“锋兄,不见小女的踪迹么?”欧阳锋道:“令爱好大的架子,我敢招惹么?”两船相距尚有数丈,也不见那人纵身奔跃,众人只感眼前一花,那人已上了大船的甲板。

  完颜烈见他本领了得,又起了招揽之心,迎了上来,说道:“这位先生贵姓?有幸拜见,幸如何之。”以他的一位王爷身份,如此谦下,可说是十分难得的了,但那人见他穿着金国的服色,只白了他一眼,并不理睬。欧阳锋见王爷讨了个老大没趣,说道:“药兄,我给您引见引见。这位是大金国的赵王六王爷。”向完颜烈道:“这位是桃花岛黄药师黄岛主,武功天下第一,艺业盖世无双。”彭连虎等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退了数步。他们早知黄蓉的父亲是个极厉害的大魔头,这一上来果然声威夺人,个个心存疑惧不敢作声。

  黄药师自女儿走后,知她必是出海找寻郭靖,初时心中有气,不去理她,但过了数日,越想越是放心不下,只怕她在郭靖沉船之前与他相会,上了自己特制的怪船,这可有性命之忧,当即出海找寻。这茫茫大海中,要寻找一艘船只,那真是谈何容易?纵令黄药师身怀异术,找了数日,也是一无眉目。这日正在船头吹箫,盼望女儿听见,出声呼应,岂知却遇上了欧阳锋。

  黄药师与彭连虎等均不相识,一听欧阳锋说这身穿金国服色的竟是一位王爷,更是向他瞧也不瞧,只向欧阳锋拱拱手道:“兄弟赶着去找寻小女,失陪了。”转身就走。

  灵智上人适才被欧阳锋、周伯通摆布得满腹怒火,这时见上船的又是一个十分傲慢无礼之人,听欧阳锋如此向王爷引见,心想:“难道天下高手竟如此之多?这些人多半会一点邪法,装神弄鬼,吓唬别人,我且骗他一骗。”一见黄药师要走,接口说道:“你找的可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么?”

  黄药师停步转身,脸现喜色,道:“是啊,大师可曾见到?”灵智上人冷冷的道:“见倒是见到过,只不过是死的,不是活的。”黄药师听了,心中一寒,忙道:“什么?”这两个字说得声音也颤了。灵智上人道:“三天之前,我曾在海上见到一个小姑娘的浮尸,身穿白衫,头发上束了一个金环,相貌倒也挺标致。”他说的正是黄蓉的衣饰打扮,一丝不差。

  黄药师心神大乱,身子晃了一晃,脸色登时苍白,过了一阵,方问:“这话当真?”众人明明见到黄蓉离船不久,却听灵智上人如此骗他,各自起了幸灾乐祸之心,要瞧黄药师的伤心模样,都不作声。灵智上人冷冷的道:“那女孩子身旁还有三个死人,一个是年轻后生,一个是老叫化子,另一个是白须白发的老头儿。”他说的正是郭靖、洪七公、周伯通三人。到此地步,黄药师那里还有丝毫疑心,斜眼瞧着欧阳锋,心道:“你识得我女儿,何不早说?”

  欧阳锋素知黄药师的本领,见他如此眼色望着自己,眼见得是伤心到了极处,一出手就要杀人,自己虽然不见得会伤在他手里,可是这股来势却也不易抵挡,他是个狡猾极顶的人,说道:“兄弟今日方上这船,与这几位都是初会。这位大师所见到的浮尸,也未必就是令爱吧。”接着叹了口气道:“令爱这样一个好姑娘,若真个少年夭折,那却是可惜之极了。”

  这几句话把自己担子推卸掉了,双方均不得罪,在黄药师听来,却似更敲实了一层,一剎时万念俱灰。

  他性子最爱迁怒于人,否则当年黑风双煞窃他经书,何以连陆乘风等人毫无过失,都被打断双腿逐出师门?这时候他胸中一阵冰凉,一阵沸热,就如当日爱妻逝世时一般。但见他双手发抖,脸上忽而雪白,忽而绯红。人人默然无语的望着他,甲板之上,一时寂静异常。突然间,只听得他哈哈长笑,声若龙吟,悠然不绝。

  这一来出其不意,众人都是一惊,只见黄药师仰天狂笑,越笑越响。那笑声之中,却隐隐然有一阵寒意,众人越听越感凄凉,不知不觉之间,笑声竟已变成了哭声,但听他放声大哭,悲切异常。

  这些人中只有欧阳锋知他素来放诞,歌哭无常,倒并不觉得怎么奇怪,但听他哭得天愁地惨,忽然心念一动:“黄老邪如此哭法,必然伤身,昔时阮籍丧母,一哭呕血斗余,这黄老邪正有晋人遗风,只可惜我那铁筝在覆舟时失去,不然弹将起来,助他哀哭之兴,此人纵情率性,若是一发不可收拾,他日华山二次论剑,倒少了一个大敌。唉!可惜啊可惜!”

  黄药师哭了一阵,忽然举起玉箫击打船舷,唱了起来,只听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裁?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妊而逢灾。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只听拍的一声,那玉箫折为两截。黄药师头也不回,走向船头。

  灵智上人抢上前去,双手一拦,冷笑道:“你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闹些什么?”完颜烈叫道:“上人,且莫……”一言未毕,只见黄药师手一伸,又已抓住了灵智上人颈后的一块肉,手一转,将他头下脚上的倒了转来,用力向下一掷,扑的一声,他一个肥肥的光脑袋已插入船板之中,直没至肩,只听黄药师口中唱道:“天长地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期。”青影一晃,已自跃入来船,转舵扬帆去了。

  众人正要相救灵智上人,看他生死如何,忽听格的一声,船板掀开,舱底出来一个少年。只见他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正是完颜烈的世子杨康。

  他与穆念慈翻脸之后,一心念着完颜烈“富贵不可限量”那句话,在淮北和金国官府一通消息,不久就找到了父王,随着一同南下。郭靖、黄蓉上船时,他一眼瞥见,立即躲在舱底,不敢出来,却在船板缝中偷看,把甲板上的动静,瞧了个一清二楚。众人饮酒谈笑之时,他怕欧阳锋既与郭黄一路同来,难保没有异心,是以并不到筵席之上,只是在旁窃听众人说话,直至黄药师走了,才知无碍,于是掀开船板出来。

  灵智上人这一下摔得着实不轻,仗着功夫了得,船板被他的光头钻了个窟窿,头上却无损伤,只感到一阵晕眩,定了定神,双手使劲,在船板上一按,身子已自跃起。众人见甲板上平白地多了一个圆圆的窟窿,不禁相顾骇然,随即又感好笑,却又不便发笑,人人强行忍住,神色甚是尴尬。

  完颜烈刚道:“孩子,来见过欧阳先生。”杨康已向欧阳锋拜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他忽然行此大礼,众人无不诧异。

  原来杨康在赵王府时,即已十分钦佩灵智上人之能,这时却见到欧阳锋、周伯通、黄药师三人接连将他抓拿投掷,宛若戏弄婴儿,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想起在太湖归云庄被擒之辱,在宝应刘氏宗祠中对郭黄二人的害怕,都是因为自己学艺不精之故,眼前有这样一位高人,若不拜他为师,那真是坐失良机,当下向欧阳锋行了大礼,对完颜烈道:“爹爹,孩儿想拜这位先生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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