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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江南七怪(1)


  次日包惜弱起身时,颜烈已收拾好马具,命店伴安排了早点。包惜弱心中暗暗感激他是至诚君子,防他之心,少了一大半。待用早点时,见是一碟鸡炒干丝,一碟火腿,一碟腊肠,一碟熏鱼,另有一小锅清香扑鼻的香梗米粥。包惜弱出生于小康之家,平昔吃早饭只是几块咸菜,半个咸蛋,除了过年过节、喜庆宴会之外,那里吃过这样考究的饮食,一面食用,心里颇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进来一个包裹。这时颜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问道:“这是什么?”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替娘子买来的替换衣服,相公说,请娘子换了上道。”说罢放下包裹走出房去。

  包惜弱打开包裹一看,不觉呆了,只见是一套全身缟素的衣裙,白鞋白袜固然一应俱全,连内衣、小袄以及罗帕、汗巾等等也都齐备。包惜弱心想:“难为他一个少年男子,怎么想得如此周到?”自己仓卒从家里逃出,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的奔波,更是满身破损尘污,待得里外一新,精神也不觉为之一振。

  两人上马又行,傍晚时分将到硖石镇,突然前面传来几声惨叫。包惜弱是惊弓之鸟,勒转马头就想奔逃,颜烈笑道:“别怕,咱们过去瞧瞧。”纵马转了一个弯,只见五名兵士手执长刀,拦住了一个老头、一个壮汉、和一个青年女子,两个兵士在翻检老头的包裹,把包裹内的银两物品不住往自己怀里乱塞,另外三名兵士则围住了那女子摸胸捏足,姿意调戏,那女子只是哭喊。包惜弱道:“贼官兵又在欺侮老百姓了,咱们快走!”颜烈微微而笑。

  这时一名官兵已见到两人,喝道:“干什么的,站住!”颜烈非但不逃,反而迎了上来,喝道:“你们是谁的部下?快给我滚开!”这时的宋兵抵御外敌是每战必败,但将骄兵悍,对好老百姓奸淫掳掠却是一等的好手,他们见颜烈孤身一人,包惜弱又生得美艳绝伦,正是好极的买卖,一声胡哨,各执兵刃冲了上来。

  包惜弱正自叫苦,突然听得铮的一声,一名官兵胸前中箭,跌倒在地,只见颜烈手中拿着一张金光光闪闪的画弓,箭发连珠,接连的又射倒三人,最后一人见势头不好,转身就逃。颜烈笑吟吟的弯弓搭箭,却不发射,待他奔出五六十步,转头对包惜弱笑道:“等他再跨三步,我射他的项颈。”

  那兵士没命的向前急奔,只见箭如流星,闪电般赶上,噗的一声,后颈入,前颈出,那兵士果真又只跨了三步。包惜弱赞道:“好箭法!”颜烈飞身下马,把五名兵士身上的箭枝拔了出来,放入箭袋,大笑上马,正要前行,突然左边路上人喧马嘶,大队官兵涌了出来。

  包惜弱惊道:“啊哟,不好!”颜烈提鞭在她马臀上猛抽一记,两匹马放开八个蹄子向前急驰,后面官兵见到道上被杀的兵士,大叫:“捉贼!”纵马追了上来。

  包惜弱奔出一阵,回头一望,吓得魂飞外,只见追来的马军总有千余之众,个个铁盔铁甲,正是官军中的精锐,颜烈箭法再好,一人如何抵挡?包惜弱坐骑日前曾中箭受伤,驰了数里后箭创迸裂,鲜血直流,越跑越慢,眼见官兵就要追上了。颜烈倏地把马一勒,待包惜弱的马驰近,伸出左臂,一把将她抱到自己马上,纵马又驰。

  领兵的武官发出号令,几十骑突然从小路包抄上来,颜烈见前面已无去路,索性勒缰不跑,包惜弱大惊,颜烈却是神色镇定,只见一名武官顶盔束甲,手执大刀,拍马上前喝道:“还不下马受缚,又待怎的?”颜烈笑道:“你们是韩丞相的亲兵吧?”那武官一怔,厉声道:“你是谁?”颜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笑道:“你不认识我么?那么瞧瞧这封信吧。”

  那武官一使眼色,一名兵士过来接了信,那武官展信一看,忽然变色,下马打了一躬,说道:“卑职不知是大人,罪该万死,请大人宽宥。”说着把信高举过顶,神色十分惶恐。包惜弱只道这次一定不免于难,那知这武官对颜烈竟会如此恭敬,不禁惊奇万分。颜烈接过了信,笑道:“你的孩儿们军纪似乎不大好吧?”那武官又打了一躬,道:“卑职回去一定查明了重重惩罚。”颜烈一笑道:“咱们还少一匹马。”那武官疾忙牵过自己的坐骑,道:“请夫人赐收卑职这匹马吧。”包惜弱听他叫自己为夫人,羞得满脸通红,颜烈脸有喜色,点点头,接过马缰,道:“你去给我拜上韩丞相,说我有事回去,不给他辞行了。”那武官连称:“是,是!卑职知道。”

  颜烈不去理他,扶包惜弱坐上那匹马,向北而去。行出数十步,包惜弱回头一望,只见那武官率领军士,还在道上列队恭送。她满腹怀疑,待要询问,颜烈笑道:“韩侂胄见了我也忌惮三分,谅那武官敢对我怎的?”包惜弱道:“那么你给我报仇是容易的很了。”颜烈道:“这又不同了,现在咱们形迹已露,贼官兵已有准备,这时去报仇非但不成,反而白白送死。”包惜弱急道:“那怎么办?”

  颜烈沉吟了一会,道:“娘子,你信得过我么?”包惜弱点了点头,颜烈道:“目下咱们先回北方,待事情冷下来之后,咱们再南下报仇雪恨。娘子放心宽怀,官人的血仇深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担。”

  包惜弱大为踌躇:自己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如不跟随他去,孤身一个弱女子又到那里去安身立命?但此人非亲非故,自己是守节寡妇,如何可随一个青年男子同行?只觉去路茫茫,来日大难,思前想后,真是柔肠百转。

  颜烈道:“娘子如觉小人的筹划不妥,但请吩咐,小人无所不遵。”包惜弱见他十分迁就,心中反而不好意思了,低头道:“你瞧着办吧。”颜烈大喜,说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终身不敢忘记,娘子……”包惜弱道:“这事以后别提啦。”颜烈道:“是,是。”

  两人纵马上道,有时一前一后,有时并辔而行。这时正是江南春意浓极的时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气醉人,颜烈为了要她宽怀减愁,不时跟她东谈西扯。包惜弱生平从未遇到如此吐属俊雅,才识博洽的男子,只觉他一言一语无不含意隽妙,心中暗暗称奇。

  第三日中午,到了嘉兴,那是浙西大城,丝米集散之地,自来十分繁盛,宋室南渡之后,嘉兴地近京师,市况就更为热闹了。颜烈道:“咱们找一家客店憩憩吧。”包惜弱道:“天色尚早,还可赶道呢。”颜烈道:“这里的店铺不错,娘子衣服旧了,待小人去买几套来替换。”包惜弱一呆,道:“这不是你刚买的么?怎么就旧了?”颜烈道:“道上尘多,衣服穿一两天就不光鲜啦。再说像娘子这种的容色,岂可不穿上顶顶上等的衣衫。”包惜弱听她夸奖自己容貌,芳心窃喜,低声道:“我是在热孝之中……”颜烈忙道:“这个小人知道。”包惜弱就不言语了,颜烈一问途人,径到当地最大的“秀水客店”。

  漱洗罢,吃了些点心,颜烈道:“娘子请自宽便,小人出去买了物品就回。”包惜弱点了点头。颜烈刚跨出门坎,只见道中一个中年士人拖着鞋皮,踢跶踢跶的直响,一路打着哈欠慢慢的踱了过来,那士人全身油腻,衣冠不整,满面污垢,总有十多天没有洗脸了,手里拿着一柄破破烂烂的油纸黑扇,边摇边行。

  颜烈生性爱洁,见这人衣饰明明是斯文士人,却如此肮脏,皱了皱眉头,加快脚步,只怕沾染了那人的污秽。突然那人干笑数声,有如怪枭夜鸣,声音刺耳异常,经过他身旁时,忽然伸出折扇,在他肩头一拍。颜烈本是一身武功,这一下竟没避开,不禁大怒,喝道:“干什么?”

  那人又是一陈干笑,踢跶踢跶的向前去了,只见他走到过道尽头,对店小二道:“喂!伙计啊!你别瞧大爷身上破破烂烂的,大爷可有的是银子。有些小子可邪门着哪,他就是仗着穿得光,着得鲜唬人,招摇撞骗,勾引妇女,吃白食,住白店,全是这种小子,你得多留着点神儿。稳稳当当的,叫他先交了房饭钱再说。”也不等店小二答腔,又是踢跶踢跶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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