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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午夜惊变(3)


  且说杨铁心和那使狼牙棒的斗了数合,心中越来越是疑心,瞧他招术,明明是金兵将官,怎么忽然在此出现?又斗数合,奋起神威,一矛把那将官刺于马下,余兵大惊,发喊逃散。

  杨铁心转头看视骑在马后的李氏,瞧她在战斗中有未受伤,突然嗖的一声,树丛中一箭射出,杨铁心不及闪避,这一箭直透后心。李氏大惊,叫道:“叔叔,怎么了?”杨铁心心中一凉:“不料我今日毕命于此!我死前先得把贼兵杀散,好让大嫂逃去。”但手一提矛,创口立即痛彻心肺,叫道:“把箭拔出来!”李氏吓得手都软了,杨铁心低头伏鞍,左手反抓住箭尾,用力一扯,把箭扯了出来。

  只见箭头上血渍沾了三寸有余,那箭铜杆雕毛,迥非寻常之物,箭杆上刻了“完颜烈”三字。“完颜”是金人皇族之姓,自金主以至统兵大将,大都姓这姓氏,杨铁心一见,叫道:“好!贼官兵果然勾结外寇,残杀百姓。”把铜箭递给李氏,叫道:“记着这名字,叫你儿子替我报仇。”说罢摇矛狂呼,往人多处直冲过去,但背上鲜血狂涌,眼前一团漆黑,再也支持不住,撞下马来。

  且说包惜弱被丈夫推开,心中痛如刀割,转眼间官兵追了上来,待要闪躲,早被几名士兵拥上一匹坐骑,一个武官笑道:“瞧不出那两个蛮子倒有点本事,伤了咱们不少兄弟。”另一武官道:“现在总算大功告成,老钟,这趟辛苦,总有三四十两银子赏吧。”那武官笑道:“哼!只盼上头少克扣些。”他转头对号手道:“收队吧!”那号兵举起号角,呜呜的吹了起来。

  包惜弱吞声饮泣,心中挂急丈夫,不知他性命如何。这时天已大明,路上渐有行人,他们见到官兵队伍,都远远躲了开去。包惜弱起初担心官兵们无礼,那知他们对自己颇为敬重,士兵们更是恭谨,这才稍稍放心。行不数里,忽然前面鼓声大振,十余名黑衣人手执兵刃,从道旁冲杀出来,当先一人喝道:“无耻官兵,残害良民,通统下马纳命!”带队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胆匪徒,在京畿之地作乱?快些滚开!”那些黑衣人更不打话,冲入官兵队里,双方混战起来。但黑衣人个个武艺精熟,一时间杀得不分胜负,包惜弱暗暗欢喜,心想:“莫不是丈夫的朋友们得到了消息,前来相救?”混战中一箭飞来,正射在包惜弱坐骑的后臀,那马负痛,纵蹄向北疾驰。

  包惜弱大惊,双臂搂住马颈,只怕掉下马来,奔出数里,那马只是不停,只听后面蹄声急促,另有一骑追来,转眼间一匹黑马从身旁掠过,马上乘客手持长索,在空中转了几转,呼的一声,长索飞出,索上绳圈套住包惜弱的坐骑,两骑并肩而驰。那乘客把绳索渐渐收短,两骑的奔驰也逐渐缓慢下来,再跑了数十步,那乘客口中唿哨一声,他骑的黑马收脚站住,包惜弱的坐骑被黑马一带,无法向前,一声长嘶,人立起来。

  包惜弱劳顿了大半夜,又是惊恐,又是伤心,这时再也把持不住,双手一松,跌下马来,晕了过去。昏睡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等到悠悠醒转,先觉得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再觉得身上盖了棉被,很是温暖,她睁开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帐的帐顶,原来自己果然是睡在床上。她侧身一望,见床前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一个黑衣男子坐在床沿。那人听见她翻身的声音,忙站起身来,轻轻揭开帐子。

  那人低声问道:“你醒了么?”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复,只觉这人依稀似曾相识。那人伸手在她额头一摸,轻声道:“烧得好热,医生快来啦。”包惜弱迷迷糊糊的重又入睡,过了一会,似觉有医生给她把脉诊视,又有人喂她喝药。包惜弱只是昏睡,梦中突然惊醒,大叫:“铁哥,铁哥!”随觉有一个男人轻轻拍她的肩膀,低语抚慰。

  包惜弱再次醒来时天已大明,呻吟了一声,坐起身来,一个人走近前来,在帐外道:“喝点粥吧!”包惜弱嗯了一声,那人揭开帐子,这时面面相对,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觉吃了一惊,这人眉目如画,脸含笑意,正是几个月前她在雪地里所救的那个英俊少年。

  包惜弱叫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丈夫呢?”那少年摇摇手,叫她不要作声,低声道:“小人和几位朋友路过这里,正遇着官兵在大逞凶暴,小人路见不平,把娘子救了出来,那知鬼使神差,竟是救了恩人。”他又放低声音道:“外面官兵追捕得很紧,咱们现在是借住在一家乡农家里,小人斗胆,谎称是娘子丈夫,娘子可别露出痕迹。”

  包惜弱脸一红,点了点头,问道:“我丈夫呢?”那人道:“娘子身体虚弱,待休养壮健之后,小人再慢慢告知。”包惜弱大惊,听他语气,丈夫似已遭遇不测,紧紧抓住被角,颤声道:“他……他……怎么了?”那人只是不说,道:“娘子这时心急也是无益,身子要紧。”包惜弱道:“他……他可是死了?”那人点点头道:“是被贼官兵害死了。”包惜弱伤痛攻心,晕了过去,过了良久,醒转来时放声大哭。

  那人细声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怎么去世的?”那人道:“官人可是二十来岁,身长膀阔,手使一柄长矛的么?”包惜弱道:“正是。”那人道:“我正和三名官兵相斗,忽见一名官兵绕到他的身后,一枪刺进了他的背心。”包惜弱想起夫妻情深,又晕了过去。这一日水米不进,决意要绝食殉夫,那人性格温柔,也不强她,整日陪她说话解闷,包惜弱到后来有点过意不去了,问道:“你高姓大名?怎么知道我有难而来打救?”那人“嗯”了一声,稍一迟疑,道:“小人姓颜,名烈,与娘子相遇也正是天缘巧合。”

  包惜弱听到“天绿巧合”四字,脸上一红,转身向里,不再理他。她心中琢磨,忽然起了疑心,又转身问道:“你和官兵本来是一路的?”颜烈惊道:“怎……怎么?”包惜弱道:“你不是和官兵同来捉拿道长才受伤的么?”颜烈道:“那日也真是冤枉,小人从北边来,要到临安府去,经过贵村,那知道无端端一箭射来,中了小人肩背,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小人真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们捉什么道士呀?”

  包惜弱道:“啊!原来你是过路,不是他们一伙,我还道你也是来捉道长的,那天还不想救你呢。”当下把官兵怎样前来捉拿丘处机、他怎样把官兵杀散的事简略说了。

  颜烈望着她说话的神情,不觉心神俱醉,包惜弱后来也发觉了他的呆样,嗔道:“你到底在不在听我的说话呀?”颜烈一惊,陪笑道:“是,是。我在想咱们怎样逃出去,别再让官兵捉到。”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既已过世,我还活着干什么?你一个人走吧!”颜烈正色道:“娘子,官人被贼兵所害,你大仇不报,却是一意寻死,官人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吧!”

  包惜弱道:“我是一个弱女子怎么报仇呀?”颜烈义愤于色,昂然道:“小人虽然不才,当可代娘子报杀夫之仇,但不知娘子可知道仇人是谁?”包惜弱想了一下道:“统率官兵的将官名叫段天德,他脸上是有一块青记的。”颜烈道:“既有姓名,那就好办了。”他走到厨户中端来一碗稀粥,拿了一个咸蛋,低声道:“你不保养身体,怎样报仇呀?”包惜弱心想有理,接过粥来慢慢吃了。

  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对镜梳好头发,找到一块白布,剪了一朵白花插在鬓边,以替丈夫带孝,只见镜中红颜如花,爱侣却已人鬼殊途,悲从中来,又伏桌痛哭起来。颜烈打从外面进来,待她哭声稍停,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咱们走吧。”包惜弱随他走出屋去,颜烈摸出一碇银子给了屋主,把两匹马牵了过来。包惜弱所乘的马本来中了一箭,这时颜烈已把箭创裹好,包惜弱道:“到那里去呀?”颜烈使个眼色,叫她在人前不要多问,扶她上马,两人并辔向北。走出十余里,包惜弱道:“你带我到那里?”

  颜烈道:“咱们先找个隐僻的地方住下,避一避风声,待官家追拿得松了,小人再去找寻官人的尸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后找到段天德那个奸贼,杀了替官人报仇。”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听他想得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颜相公,我……我怎样报答你才好?”颜烈道:“小人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这一生供娘子驱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汤蹈火,那也是应该的。”

  两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长安镇上投店歇宿。颜烈自称是夫妇二人,要了一间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饭时一声不作,暗自抚摸丘处机所赠的那柄短剑,心中打定主意:“要是他稍有无礼,我就一剑自杀。”颜烈命店伴拿了两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闩上了房门,把稻草铺在地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盖了一张毡毯,对包氏道:“娘子请安睡吧!”说着闭眼而睡。包惜弱的心砰砰乱跳,望着颜烈怔怔的出神,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肠寸断,这样呆呆的坐了大半个时辰,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熄灭烛火,手中紧握短剑,和衣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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