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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碧血染宝剑 黄甲入名都(2)


  承志眉头一皱道:“有多少人?”洪胜海道:“有一个人已到了门外,不知后面还有多少。”承志寻思道:“五毒教人众除何铁手外,余人武艺均不十分高强,但阴狠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本来见了我望风而逃,这次居然找上门来,想必有恃无恐。那冰蟾至宝又给何铁手服了,要是有谁再中了他们所施的毒手,那可无药可治。”忙对洪胜海道:“你快传下令去,大家集中在大厅之中,不得我号令,不许出战。”洪胜海应声去了。

  承志快步出堂,抢出门去,只见一个人赤了上身,下身穿着一条破裤,双手据地,头下脚上的倒立在门口。承志数次见过五毒教教众这种古怪姿态,这时倒也不以为异,眼光往下一看,认出此人正是锦衣毒丐齐云璈,只见他肩头、背上、双臂一共插了九柄明晃晃的尺来长尖刀,每把刀都深入肉里,却无鲜血流出。

  承志严加防备,不知他使何妖法,喝问:“你来干什么?”齐云璈不答,口中喃喃念道:“九刀穿洞,魔教之雄!”承志道:“我与贵教以后各走各路,你们不要再来纠缠,我也不再与你们为难。你快走吧!”齐云璈犹如中邪着魔一般,不住口的念:“九刀穿洞,魔教之雄!”

  承志仔细再看,见每把刀的刀柄上都缚着一件毒物,有的是蝎子,有的是蜈蚣,都在蠕蠕而动。这时洪胜海已邀集众人在厅中,与青青一同出来察看。

  承志使了一下眼色。洪胜海甚为乖觉,听清楚了齐云璈的话,返奔入内,与宛儿同到何铁手室中,叫道:“何教主,九刀穿洞,魔教之雄,那是什么意思?”何铁手服了冰蟾之后,神智渐复,忽听洪胜海的话,疾忙坐起,问道:“谁来了?”洪胜海道:“一个不穿衣服的叫化子。”何铁手道:“好。你这位姑娘,请你扶我出去。”宛儿见她重病初有起色,起床极为危险,正想劝阻,何铁手摆摆手命洪胜海出房,自己已坐了起来,慢慢穿上长衣。宛儿道:“你不能出去。”何铁手道:“你扶我一把。”

  宛儿伸手扶她,何铁手右手一翻,已拿住了她的手腕,宛儿吃了一惊,自己手上登如套了一只钢箍,身不由主的随她走到门口。宛儿心中又是害怕,又是钦佩。何铁手跨出大门,喝道:“你瞧瞧,我不是好好活着么?”齐云璈脸现喜色,双手一挺,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仍旧头下脚上的倒立。何铁手道:“你为什么来谢罪?你如不遭到危难,也决不会觉悟。”齐云璈道:“教主明鉴,小的罪该万死,伤了教主尊体,多蒙七祖三子保佑,教主尊体无恙。”何铁手喝声:“你以为用金蛇伤了我,我势必丧命,按本教规矩,你就是教主了,是不是?”齐云璈又倒翻了两个筋斗。

  何铁手道:“好啦,你去吧!”齐云璈双臂一屈一伸,额角碰在地上行礼。何铁手道:“我问你,你为什么来谢罪?”齐云璈道:“小的不敢相瞒教主。照教中规矩,应该由小的继任教主,但那老乞婆与小的相争,小的敌他不过……”何铁手道:“我早知道你不安好心,既然现在尽忠于我,我饶你一命。”说着俯身在他肩头拔起一刀。齐云璈大喜,行了一礼,翻身正立,大踏步去了。

  何铁手扶着宛儿回到厅中,众人都对刚才的怪事不明所以,何铁手笑道:“他被逼到了穷途末路,所以前来求我。”青青道:“这些刀干什么呀?”何铁手把刀上缚着的一只蝎子取了下来,拿手帕包了几重,放入怀中,笑道:“这是我们的邪法,各位不要见笑。这九柄刀上都有虫豸的剧毒,以毒攻毒,只有用原来虫豸的毒汁再和上别的药料,才能治好。我每天给他拔一柄刀,这些毒虫就由我收了起来,以后每年立春那天他体内毒发时,我就给他服一剂解药。”青青点点头道:“这样他永远做你的奴仆,不敢起反叛之心。”

  何铁手笑道:“夏相公料得不错。”青青又道:“那么他自己把刀拔下来不成么?”何铁手道:“那些刀是他自己插上去的,他来求我拔,就是向我归顺的意思。他曾用金蛇伤我,如不用这九刀大法,知道我决不能收他。”青青道:“那你干么不一次给他拔下来?他身上还有八柄刀,那多痛!”何铁手嫣然一笑道:“我要他多吃点苦头!”她顿了一顿道:“要是夏相公饶了他,明儿我就一齐拔了。”青青道:“由得你吧,我也不可怜这种恶人!”

  洞玄待她们谈得告了一个段落,站起来道:“何教主,我们师父的事,请您瞧在袁相公脸上明白见告。”他此话一出,武当弟子都站起来。何铁手冷笑道:“袁相公于我有恩,跟你们武当派可没干系。我身体没有复原,你们是不是要乘人之危?我何铁手可不在乎。”她如此强硬,大出众人意外,承志向洞玄等一使眼色道:“何教主身体不适,咱们慢慢再谈。”何铁手哼了一声,扶着宛儿进房去了,武当诸弟子声势汹汹,七嘴八舌的议论。承志道:“这事交在兄弟身上,黄木道长的下落,兄弟负责打探出来。”武当诸人这才平息。

  次日齐云璈又来,何铁手给他拔了一刀,接着数日都是如此,到第九日中午,洪胜海向何铁手报道:“那人又来啦!”此时何铁手已完全复原,程青竹、沙天广、哑巴、铁罗汉、胡桂南等也均已痊愈,大家想看齐云璈身上毒刀拔除之后,何铁手如何对他,都跟着她走出大门。只见齐云璈喜形于色,倒立在地,只剩了背上一刀。

  何铁手转头对青青笑道:“夏相公,这人虽然本性恶劣,但武功却强,我送给你做奴才好不好?你有解毒药在手,他不敢违背你半句话。”青青愠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要这种臭男人跟在身旁干什么?”何铁手大吃一惊,她自见青青以来,见她始终穿着男装,越瞧越是倾心相爱,竟没瞧出她是女子所扮,这时听她一说,呆了半晌,道:“什么?”青青道:“我不要。”何铁手道:“您说什么女孩儿家?”宛儿笑道:“这位是夏姑娘啊,他从小爱穿男装,别说您认不出来,我初次见到时也当是一位相公呢。”

  何铁手眼前一花,定神细看,见青青面色白腻,双眉弯弯,确是一个美貌女子,不禁又气又恨,心想:“我怎么如此胡涂,竟为一女子而叛教舍众,这一生我也不要活了。”她性子刚硬,心中越气,脸上越是露出笑容,小咀一张,左颊露出一个酒涡,说道:“我真是胡涂啦……”走下石阶,俯身去拔齐云璈背上最后一柄毒刀,但饶是她要强好胜,总是倏遭大变,心神把持不定,双脚发软,身子一下摇晃。

  宛儿正要上前相扶,突然路旁一声猛喝,一人疾逾奔马般窜了出来,纵到齐云璈身后,一弯腰,又纵了开去,只听见齐云璈狂喊一声,俯伏在地,背后那柄尺来长的毒刀已深入背心,直没到刀柄。这一下犹如晴空霹雳,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虽有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哑巴等许多高手在旁,但没一个来得及施救。众人齐声惊呼,看那暗施毒手杀害齐云璈的人时,正是老乞婆何红药。她呵呵怪叫,左手又挥又舞,双足乱跳,却总是摔不开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条小金蛇。齐云璈抬头叫道:“好,好!”身子一阵扭动,低头而死。

  众人这时齐都注意着何红药,只见她一脸害怕之极的神色,但始终无法可施,右手几次伸出,想去拉金蛇的身体,刚要碰到时立即缩回,似乎一碰金蛇的身体就有大祸临头一般。

  何铁手只是嘻嘻而笑,旁观不语,何红药白眼一翻,忽地从怀里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闪,擦的一声,把自己左手手腕砍了下来,急速撕下衣襟包住断手,狂奔而去。众人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说不出话来。何铁手弯腰在齐云璈身上摸出一个铁筒,罩在金蛇身上,左手铁钩在断手上一划,切下金蛇咬住的那块肉,连肉把金蛇倒在筒里,盖上塞子。承志问道:“这金蛇是那里来的?”何铁手惨然一笑道:“这姓齐的虽然求我收留,但总不放心,怕我害他,所以第九柄刀旁暗藏金蛇。如果我替他拔刀,那就罢了,要是加害他,就用金蛇反击。哼哼,那知姑姑放他不过。总算她心狠得下,切下自己的手。再迟疑片刻,那就不可救了。”

  承志叹道:“这真叫做‘蝮蛇螯手,壮士断腕’了。”青青道:“你的左手也是这样割断的么?”何铁手横了她一眼,并不回答,忽地掩面奔入,青青碰了一个钉子,气道:“这人也真怪。”宛儿一直默不作声,这时脸现忧色,低声道:“我去陪陪她,别出什么乱子。”她入内片刻,随即匆匆出来说道:“袁相公,何教主自己关在房里,我叫她总是不理。”承志道:“让他休息一会吧。”宛儿道:“不,我瞧情形不对。”承志道:“好,咱们大家瞧瞧去。”三人一同走到何铁手房外,宛儿伸手拍门,里面寂无回音,宛儿绕到窗口,往里一张,突然大叫:“不好啦,袁相公,快来!”她语声未毕,双掌一招“横堤拦涛”,拍拍两声,已把木窗推开,飞身入去。

  承志和青青知道事情不对,跟着跃进,承志一见何铁手,不由得脸上一红,原来她解开衣襟,露出雪白的胸脯,跪在一尊小小的木雕像面前,右手拿住那条金蛇,正要放到自己喉上。承志这时不暇思索,右手一挥,嗤嗤两声,两枚围棋子破空而去,一一打入金蛇口中。何铁手一惊,放下金蛇,伏在桌上大哭起来。青青抢过铁管,把金蛇收入,柔声道:“干么你要自寻短见?你的教众们不要你,你跟咱们大家在一起不好么?”何铁手只是哭泣。承志道:“何教主,五毒教本是害人邪教,你弃邪归正,与五毒教一刀两断,那是何等美事,又何必伤心。”这时程青竹等闻声,也都过来劝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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