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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深宵发桐棺 破晓试蛇剑(2)


  承志和宛儿一齐停步,洞玄道人奔过来道:“袁相公,焦姑娘,贫道有一件事想说,请两位不要见怪。”承志道:“道长但说不妨。”洞玄道:“这里的事,要请两位千万不可泄漏。本来不须贫道多嘴,但因与敝师兄性命攸关,不得不多嘴相求了一句。”按照江湖道规矩,别帮别派任何诡秘怪异之事,旁人瞧在眼里决不能传言谈论,否则凶杀灾祸立至,承志与宛儿自然知道,但洞玄如此不放心,不惜冒犯叮嘱,这事决不寻常。

  承志生就侠义心肠,虽然事不干己,但刚才见水云道人无意中显露了一手武功,不禁生了惺惺相惜之意,对洞玄道:“不知令师兄遇到了什么危难之事,兄弟虽然不才,或可相助一臂。”洞玄和承志交过手,知他武功绝伦,不但高出自己十倍,而且也远在武当第一高手的水云道人之上,听他这么说,心头一喜,忙道:“袁相公仗义相助,我们真是求之不得,待贫道先禀过大师兄。”他匆匆回去,低声和水云、闵子华商量,三人谈了良久良久,似乎难以决定。

  承志想道:“既然他们大有为难,不愿外人插手,那么我也不必干预了。”于是高声叫道:“两位道长、闵兄,兄弟先走一步,后会有期!”一拱手就要下岗,水云道人叫道:“袁相公,请过来说几句话。”承志转身走近。水云道:“袁相公肯拔刀助拳,我们师兄弟三人都是感激不尽。不过这是本门的私事,情形又凶险万分,实在不敢要袁相公无缘无故的同遭危难,请袁相公不要怪我不识好歹。”说着稽首行礼。

  承志知他是一片好意,心想这人倒也英雄气概,当下说道:“道长说那里话来,既然如此,兄弟就此别过。道长如有需用之处,要钱,小弟数十万两银子还筹措得来;要人,六七省的英雄豪杰小弟也还调派得动。随时送个信到正条子胡同就是。”水云低头不语,忽然长叹一声道:“袁相公如此义气,咱们的事虽然说来羞人,如再瞒你,可就不够朋友了。两位请坐。洞玄师弟,你对两位说罢。”

  洞玄等两人在石上坐好,自己也找了一块大石坐下,说道:“我们恩师黄木道人生性好动,爱在天下到处云游,除了两年一次的武当大会之外,很少在山上住。五年前的中秋,又是大会之期,恩师竟然并不回山主持,也不带信回来,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众弟子又是奇怪又是担忧。我们知道这次恩师是到南方云游采药,忙分批到云贵两广去找寻,各路都没有消息,我和闵师弟却在客店中得到点苍派云南大理追风剑万方的传讯,说有急事邀我们前往。我们两人赶到大理,到了万大哥家中,见他身受重伤,躺在床上,一问之下,原来竟是为了我们恩师才受的伤。”

  承志忽然想起程青竹所说黄木道人死于五毒教之手的事,暗暗点头,听洞玄又道:“追风剑万大哥道,那天他到大理城外访友,在郊外见到恩师受人围攻,点苍派和我们武当派素有渊源,他当即仗剑相助。岂知对方个个都是高手,两人寡不敌众,万大哥先遭了毒手,昏倒在地。后来由人救回,恩师却是生死不明。万大哥他肩头和胁下都被钢爪抓破,爪上喂了剧毒,看这这形,必是五毒教所为。他后来千辛万苦,求到名医,这才死里逃生。于是我们武当派三十二弟子同下云南寻师,并找五毒教报仇,四年来音讯全无,恩师存亡未卜,五毒教又隐秘异常,竟自找不到一人,寻访了三年多,始终没有半点线索,大家才离云南。后来北方传来消息,说五毒教主何铁手到了北京……”

  承志“啊”了一声,洞玄道“袁相公识得她吗?”承志道:“我有几位朋友昨天刚给她辣手所伤。”洞玄道:“令友不碍事么?”承志道:“现在已经无妨。”洞玄道:“嗯,那真是大幸。我们一得讯息,大师兄就传下急令,武当弟子齐集京师。我们在来京途中遇到焦姑娘和金龙帮,那不必说了。大师兄比我们先到,他与何铁手狭路相逢,大家叫了阵,何铁手那贱婢居然推得一干二净,说从来没见过我们师父,大师兄和她动起手来,这贱婢手脚十分滑溜,大师兄一不留神,额上被她左手铁钩钩了一下,下身又中了她五枚暗器。她只道这暗器喂有剧毒,大师兄一定活不了,冷笑几声,带了徒党走了。那知大师兄内功精湛,又因为知道对头身上样样带毒,所以比武之前先服了许多解药,身边又带了各种外用解毒膏丹,幸喜没有遭难。”

  水云叹了一口气道:“贫道怕她知我不死,再来赶尽杀绝,所以不敢在寓所内养伤,只得找了这样古怪的一个地方静养,再过三个月,大概毒气可以慢慢拔尽。师父多半已丧在贱婢手里,这仇非报不可,不过对头本领太高,所以贫道不敢拖累朋友在内。”闵子华插口道:“袁相公怎么也和五毒教结了仇?”承志于是把他和青青在湖上赏雪,遇见锦衣毒丐齐云璈,程青竹被老乞婆抓伤的事说了一遍。

  水云道:“袁相公既与他们没有深仇,吃了一点小亏也就算了,你千金之体,犯不着与这种毒如蛇蝎之人相拼。”承志心想自己有父仇在身,又要辅佐闯王和义兄李岩成就大事,这种江湖上的小恩小怨,不能过于当真,否则纠缠起来,永无了局,于是点了点头道:“道长说得是。我有一只朱睛冰蟾,可给道长吸毒。”洞玄与闵子华把水云扶出棺材,承志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毒,果然轻松很多。承志见在石岗之上,无酒可以浸出蟾中毒液,于是把冰蟾借给洞玄,教了用法,请他替水云吸尽毒气后再行送回。洞玄连连稽首道谢。

  承志和宛儿缓缓下岗,走到半路,宛儿忽然往石上一坐,轻轻啜泣。承志忽道:“怎么?焦姑娘,你不舒服么?”宛儿摇摇头,拭干泪痕,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承志心想:“这一来,我们和武当派虽然化敌为友,但她报杀父之仇的事,却更是渺茫了。也难为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居然能这样硬朗。”

  两人回进城时,天将微明,承志把宛儿送回金龙帮的寓所,自回正条子胡同来。他在民房屋顶上展开轻身功夫,倏然之间,已过了几条街,一时奔得兴发,使出木桑道人命青青转授的“百变鬼影”绝技,真如飞燕掠波,流星横空一般,只觉耳旁风生,衣襟飘扬,正跑得高兴,忽听身旁低喝一声:“好功夫!”

  承志斗然住足,一个白影一晃,已从他身边掠过,笑道:“你追得上我吗?”语声方毕,人已窜在他左侧七八丈外。承志见这人身法快得异乎寻常,心中一惊:“此人是谁?怎么轻身功夫如此了得?”他少年人既好奇,又好胜,一提气,发足疾追。

  前面那人毫不回顾,如飞奔跑,时间一长,承志的轻身功夫终于高出一筹,脚下加劲,片刻间追过了头,一口气赶在那人面前数丈,回转身来,那人格格娇笑道:“袁相公,今日我才服你啦!”只见她长袖掩口,身体如花枝颤袅,正是五毒教主何铁手。她全身白衣如雪,被足底的黑瓦一托,更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武林中人所穿的夜行衣,非黑即灰,以便夜中行动时不易为人发觉,而敌人发射暗器不能取得准头,但她竟然穿一身白衣,若不是自恃武艺高强,决不能如此肆无忌惮。

  承志一面打量寻思,一面拱手道:“何教主有什么见教?”何铁手笑道:“前日袁相公枉驾,咱们身边有许多碍手碍脚之人,大家分了心,不能好好见个高下,所以小妹今日特地来讨教几招。”她一面说一面笑,声音娇柔,身体微微颤动。承志道:“像教主这样高手。在男人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兄弟是十分佩服的。”

  何铁手笑道:“袁相公前日试拳,掌风厉害异常,小妹力气不够,不敢接招,今天咱们来比比兵刃如何?”也不等承志回答,呼的一声,腰间一条软鞭抖了出来,那鞭子上全是细刺倒钩,只要给它扫中一下,皮肉定会给扯下一大块来。何铁手娇滴滴的道:“袁相公,这个叫做蝎尾鞭,这些刺上是有毒的,您要特别小心,好么?”承志听她说话,不觉打了一个寒战,她语气又是温柔,又是关切体贴,但说的话却又如此厉害,两者毫不相称,承志实在不愿与她毫没来由的比武,一抱拳道:“失陪了!”

  何铁手不等他退开,手腕一抖,蝎尾鞭挟着一阵劲风,直扑前胸。袁承志微微一笑,上身向后一仰,避开了这招,不等蝎尾鞭再次打到,已经窜出数丈。何铁手知道追他不上,朗声叫道:“金蛇郎君的弟子如此脓包,败坏了师尊一世威名,哈哈!”承志一楞停步,心想:“我几次让她,他们五毒教骄纵惯了,还以为我当真怕她。”他心念微动之际,白影闪处,蝎尾鞭又带着一股腥风扑到。承志眉头一皱,暗想:“如是正大光明的人,怎么会用这种下作兵器?她好好一个女子,竟然走入邪魔。”蝎尾鞭全鞭有毒,不能白手抢夺,他索性双手拢入袖中,身随意转,滴溜溜的东闪西避,何铁手鞭法虽快,那里带得到他的一片衣襟。

  转瞬间拆了二十余招,何铁手娇喝:“你一味闪避,算什么好汉?”承志笑道:“你想激我夺你的鞭子么?这有何难。”身子一弯,双手已在屋顶上各捡起一片瓦爿,两目凝视鞭影,看得亲切,叫道:“撤鞭!”两块瓦片一上一下,已将蝎尾鞭夹在中间,顺手往里一夺,右足晃动,片刻之间连踢三脚。何铁手万想不到他下盘功夫如此厉害,刚想运劲夺鞭,对对足尖已将踢到自己腿上,只得撤鞭倒退,不想踏了一个空,跌下屋去。承志抢住鞭柄,笑道:“金蛇郎君的弟子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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