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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六和塔顶囚独夫(2)


  陈家洛道:“你明明是汉人,却降了胡虏,这是忠吗?父母在世之日,你没好好侍奉,父亲在朝廷之日反而日日向你跪拜,你于心何安,这是孝吗?”乾隆头上汗珠一粒一粒的渗了出来,低声说道:“我本来不知道。是你们红花会已故的首领于万亭今年春天进宫来,我才听说的。到现在我仍是将信将疑,不过为人子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错了不过是愚,否则可是不孝。所以我到海宁来祭墓。”其实乾隆这番话是言不由衷,这年春天于万亭偕文泰来入宫,把陈夫人的一封亲笔信交给乾隆,信中详述当时经过,乾隆已信了八成,等于万亭走后,他把当年喂奶的乳母廖氏传来,秘密询问,廖氏被逼不过,只得说了出来。

  原来在四十七年前的八月十三日,四贝勒允禛的福晋生了一个女儿,听说大臣陈世倌的夫人同日生产,命人将小儿抱进府里观看,哪知抱进去的是儿子,抱出来的却是女儿。陈世倌知道这是四贝勒掉了包,一句话都不敢泄漏出去。当时圣祖康熙诸子夺嫡,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

  康熙喜爱西洋的数学化学,许多皇子就竞学西学,各人更是笼络大臣,阴蓄死党。允禛知道父皇心中这时尚犹豫不决,兄弟中如允禔、允祉、允禩等才干都不在自己之下,诸人势均力敌,皇帝选择储君时,不但要想到皇子本人的才干,也要想到皇子的儿子,因为立储是万年之计,皇子死了,皇孙就是皇帝。如果皇子英明,皇孙昏庸,那绝非长远之策。允禛此时已有一子,但懦弱无用,素来不为祖父所喜,他知道在这一点上吃了亏,满盼再生一个儿子,哪知生出来的却是女儿。

  允禛不顾一切要做皇帝,凑巧陈世倌生了个儿子,他就强行换了一个。允禛是诸皇子中最为手段狠辣的,陈世倌哪敢声张。这换去的孩子后来就是乾隆。他自小聪颖武勇,六岁即能诵《爱莲说》,到了九岁时,更遇到一件偶然的事,使康熙十分喜爱,允禛后来能做皇帝,和这事很有关系。

  那时乾隆叫做宝亲王。这年跟随祖父到热河打猎,卫队从深山中赶了一只大黑熊出来,赶到康熙跟前。康熙举起火枪,一枪打中黑熊头上,那熊扑地倒了。康熙放枪时,宝亲王骑了一匹小马,举起火枪,在祖父身旁跃跃欲试,见了那庞大的黑熊居然丝毫不惧。康熙看得有趣,说道:“你过去打它一枪。”他爱惜孙儿,叫他去打一枪,就算是他打死的,将来对臣下说起来,宝亲王九岁击毙一熊,可以夸耀夸耀。宝亲王下马走到黑熊跟前,叫道:“打死你,打死你!”对准黑熊肚皮放了一枪,众侍卫齐声欢呼叫好,康熙也是捻须微笑。

  宝亲王回来,刚要上马,哪知黑熊没有死透,突然人立,恶狠狠向康熙马前扑来,众侍卫大惊,数枪齐发,把它击毙,康熙吃了一惊,对侍卫们道:“宝亲王这孩子福分可真不小,要是他在黑熊跟前时那熊站了起来,这孩子还有命吗?”从此康熙认为宝亲王命大,兼之他文武双全,在诸孙中最得康熙宠爱,允禛后来能做皇帝,有很多地方还是靠了这个偷偷换来的儿子。所以雍正那一朝,海宁陈家荣宠无比,雍正这样做一来是报答,二来是笼络,免得陈家有所怨怼而泄漏这天大秘密。

  乾隆初被抱入雍亲王(允禛的封号)王府时,啼哭不止,不肯吃奶。允禛的福晋那拉氏没有办法,只得把陈家原来给乾隆喂奶的奶母廖氏召到府中,乾隆这才止哭吃奶。哪知事隔了四十多年,乾隆忽然问起,廖氏本来不肯说,但听乾隆口风,知道已知详情,无法再加隐瞒。廖氏这时已六十多岁,当夜就被乾隆派人绞死,防她走漏隐事。

  乾隆说这番话时,想起廖氏抚育他的辛劳,心头颇有点自责。陈家洛道:“你自己看看,哪里像旗人,这还有什么好疑虑的。”乾隆沉吟不语,陈家洛道:“你是汉人,汉人的锦绣江山今日完全沦入胡虏之手,你却去做了胡虏的头脑,率领旗人来欺压咱们黄帝子孙。这岂不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吗?”

  乾隆无言可对,昂然道:“我今天反正已落入你的手里,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陈家洛温言道:“咱们在海塘上曾经约定,以后互不加害,言犹在耳,我岂能背誓?何况现在知道你是我的亲哥哥,我十几年来没见到自己的亲骨肉,今日和哥哥相会,亲近还来不及,哪里有相害之理。”他天性淳厚,说着掉下泪来。乾隆道:“那么你要我怎样?要逼我退位吗?”

  陈家洛拭一拭眼泪,说道:“不,你仍旧做你的皇帝,不过不是不忠不孝的皇帝,而是一位仁孝英明的开国之主。”乾隆奇道:“开国之主?”陈家洛道:“不错,做汉人的皇帝,而不是满清的皇帝。”

  乾隆十分聪明机警,一听陈家洛的话,已明白了他意思,道:“你要我把满人赶出关外?”陈家洛道:“不错,你一样做皇帝,与其认贼作父,被后世唾骂,何不奋发鹰扬,建立万代不易之基?”乾隆本是好大喜功之人,听了这几句话,不由砰然心动。陈家洛鉴貌辨色,知道自己的说词已经见效,继续说道:“你现在做皇帝,人人知道不过是承袭祖宗的余荫,那有什么稀奇?你看看这人。”乾隆走到窗边顺着陈家洛的手指向下望去,只见一个农夫在塔下的田里锄田耕作。

  陈家洛道:“如果这人生在雍亲王府中,而你生在农家,那么他就是皇帝而你就得在田间锄地了。”乾隆一向自以为天纵神武,迥非常人可比,现在细细体会陈家洛的话,才觉得果然有理。陈家洛又道:“大丈夫生在世间,百年之期,倏忽而过,如不建功立业,转眼与草木同朽。历来帝皇,如汉高祖、唐太宗、明太祖,那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元人如成吉思汗,清人如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也算得是一代雄主。如汉献帝、明崇祯这种人,纵使不是亡国之君,纵使在位百年,因人碌碌,又何足道哉?”

  这番话每一句都打入了乾隆心窝。他自从知道自己是汉人后,好几次想下令宫中朝中改用汉人衣冠,但都被满洲大臣拦住,心想如真的依着陈家洛的话,把满人赶出关外,重还汉家天下,自己就是陈姓皇朝的开国之主,功业可以上比刘邦、李世民。他正想接话,忽听见远处有一阵犬吠之声,又见陈家洛双眉一扬,凝神外望。他也向外望去,只见四条身躯异常庞大的狼犬向六和塔疾奔而来,后面跟着两个人影,因为奔跑过速,看不清楚身材面貌。

  转眼之间,两人四犬已奔到塔下,似有人厉声喝问。六和塔高共十三层,乾隆与陈家洛这时在第十二层上,与塔下相距甚远,饶是耳朵好,也听不清楚下面说什么。只见两人四犬都冲进塔中,忽然那四条狼犬反身奔逃,口里狂叫,东逃西窜,似乎是躲避什么,孟健雄手夹弹弓追出,双手连动,一阵连珠弹把四只狼犬打得狺狺狂叫。陈家洛正在奇怪,这四条狗和那两个人不知是什么路数,忽见塔中一人窜出,迅疾无比,夹手把孟健雄的弹弓夺过,左掌便向孟健雄颈上劈来。

  孟健雄一避没避开,忙举手格时,那人用弹弓弓端在他腰里一戳,戳中穴道,俯身跌倒。那人头也不回,直奔进塔来,这人刚进塔门,塔里同时抛出一个人来,仰天跌在地上,动也不动,陈家洛看得清楚,这人是独角虎安健刚,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时又听得守在塔外的马善均马大挺父子哨声大作,连连报警。说是来了劲敌。

  乾隆一见来了救援,心中大喜。陈家洛向四方瞭望,见各处并无动静,知道来攻的只此两人,马家父子所以在敌人已经攻到之后才发出警号,想是敌人行动过速,等到发现,他们已攻到塔前,这两人身手如此矫健,想必是大内侍卫中的高手,看来比金钩铁爪白振尚要胜过一筹。

  那四条狼犬重又折回,再窜进塔内,只听见女子斥骂声、少年叫喊声、犬吠声响成一片,想是把守第二层的周绮和心砚正在对付那四条狼犬。突然两声惊叫,第二层窗口中投下两件兵器来,一件是柄单刀,另一件是条软鞭。陈家洛认得那是周绮和心砚所用的家伙,想是被敌人夺去而掷下来的,不知这两人性命如何,颇有点担心。乾隆见陈家洛本来神色自若,忽然渐有忧色,知道自己手下人占了上风,暗暗欢喜,突然见陈家洛脸露微笑,忙向下望,只见一个条大汉手持一柄大铁桨,使得虎虎生风,把四条狼犬都打出塔来。陈家洛又见周绮和心砚跟在蒋四根后面,空手抢出,把孟健雄和安健刚扶了回去,那四条狼犬猛恶异常,简直如四条豹子一般,一条狼犬后腿被蒋四根铁桨打断,兀自不退,仍旧扑上来乱咬,蒋四根给四只狗围在垓心,一时倒无法取胜。

  心砚又从塔里奔出,双手连摇,十几块砖头把狼犬打得汪汪乱叫,蒋四根乘机又是一桨击在一条狼犬臀部,把它直掼出去。周绮也奔出塔来呐喊助威,这四条狼犬如不逃走,眼见就要给蒋四根和心砚全部打死。忽然第六层窗口中一人探出头来撮嘴作啸,声音极为奇特。四条狼犬一听声音,立即掉头,分成四路向外奔去。蒋四根眼见它们分路奔逃,一时无法追赶,见那只断了后腿的狗逃得稍慢,纵上前去,一把抓住后颈,提了起来。那狼犬四足离地,无法用劲,只有惨叫。蒋四根用力一挥,把狼犬远远掷出。周绮和心砚已拾起自己的兵刃,仍站在塔下守御,怕再有外敌来攻。

  陈家洛见敌人从第六层窗口中指挥狼犬,心想:“那么第四层上的十二郎,第五层的卫九哥和第六层的杨八哥都没拦住他们……”想到这里,暗叫:“不好。”敌人武艺高强,而且两人合力来攻,己方每层一人,一定拦他们不住,正要下令集合四人在第九层上拦截,忽见第七层窗中窜出一人,那人身材矮小,行动敏捷,正是武诸葛徐天宏。

  徐天宏刚跃出窗口,后面一人跟着跳了出来,一抓抓住了徐天宏的左脚。陈家洛大吃一惊,手中扣住的三粒围棋子正要掷出,忽听徐天宏大喝一声:“照镖!”右手一扬,敌人一缩头,哪知徐天宏手中并无暗器,乘机一挣,挣脱了左脚鞋子,已站在宝塔的檐角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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