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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六和塔顶囚独夫(1)


  乾隆皇帝奇特失踪之后,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护驾大臣两日中真如热锅上蚂蚁,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料定这必是红花会所为,一出事马上派兵到红花会各处落脚地点搜查,哪知全城红花会的人众隐藏的隐藏,出城的出城,一个人也没抓到。第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众人在抚署会商。大家愁眉苦脸,束手无策,只得商议要不要急报皇太后,如果皇上有什么不测,只好另立新君登极。可是大家又都畏罪,这一报上去,转眼个个就是灭族凌迟的罪名,正在踌躇不决,忽然御前侍卫瑞大林脸色苍白,急奔前来,在白振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白振脸色一变,倏地站起,道:“有这等事?”福康安忙问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卧室内守卫的六名侍卫,忽然都被人杀死了。”福康安道:“咱们去看看,这事一定与皇上失踪有关。”

  众人走向乾隆原来在抚署里的卧室。瑞大林把门一推,迎面一阵血腥气扑了过来,只见卧室地板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六具尸体,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状十分可怕。白振走过去一看,见这六人都是大内侍卫中的高手。本来乾隆睡觉时有六名侍卫轮流在他卧室外守夜,现在皇帝失踪,但轮值的人仍旧照常值班,哪知六名侍卫全部在夜中被杀。白振道:“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么不声不响就被人干掉了?”大家都猜想不透。

  白振俯身在尸体上研究死因,见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毙,有的是被宝剑削去半边天灵盖,那些侍卫的兵器有的被人打坏,有的刀还没来得及从刀鞘中拔出来,想来刺客行动十分迅速,侍卫不及御敌呼援,都已一一被杀。白振道:“这室中容不下多人斗殴,刺客最多不过两三人。他们一举就将这些兄弟害死,下手如此毒辣爽利,那么刺客的武功一定高明已极。”

  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们请去,又何必来杀这六名侍卫?看来刺客和劫持皇上的人并不是一路。”福康安道:“哼,但刺客一定也是谋叛行刺,哪知皇上却不在这里,于是这六名侍卫遭了殃。”白振道:“两位所料不错。如果杀侍卫的是红花会人物,那么皇上是落在别人手中了。但除了红花会,又有谁这样大胆,敢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红花会,那么又从哪里出来这样武功高强的人,来杀这六名侍卫?”

  一阵轻风吹来,血腥气四散流动,福康安见了六名侍卫死得可怖,不敢再在室中耽搁,先自退了出去。白振暗自思量:“大江南北武林中高手,我几乎无人不知,瞧刺客杀人的手法,和这些人全不相同。不知是何等人物?”红花会人众已难以对付,现在突然又有大敌来临,瞧他们手段如此厉害,不禁心寒。他再俯身察看,忽见尸体胸口有犬爪抓伤和咬伤的痕迹,更觉奇怪,心念一动,忙请李可秀差人去找猎犬。

  过了一个多时辰,差役带了三名猎户和六只猎犬进来。李可秀这时已调集了两千名兵丁,整装待发,白振命猎户带领猎犬在尸体旁嗅了一阵,然后追索出去。猎犬带领众人直奔湖滨,到了西湖边上,向着湖中狂吠。白振暗暗点头,知道刺客带了犬来,把侍卫打死后,发觉乾隆不在,就命犬带路追索皇帝。猎犬吠了一会,又找到了踪迹,沿着湖滨奔去,湖畔泥湿,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猎犬奔到乾隆上岸处,折回城内。城内人多,气息混杂,猎犬慢了下来,边嗅边走,直向玉如意的妓院奔了进去。妓院中本来有兵把守,这时静无人迹,众人走进院子,只见庭院室内,又死了两名侍卫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手狠辣,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断而死。白振察看这些兵卒的身材和伤口的部位,心想行凶的狗躯体极为庞大,不是关外的巨狗,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种,难道刺客是关外或西北塞外而来?

  那六只猎犬在玉如意卧室中转了几个圈子,忽在地板上乱抓乱爬,白振细看地板,觉得并无异状,但猎狗仍不住骚吠,白振命兵卒用刀在地板上撬挖一下试试,挖了两下,地板应手而起,下面是一块石板。白振急道:“快撬!”兵卒把石板撬开,露出一个大洞来,猎狗首先扑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见下面是一条地道,这才恍然大悟,成千兵将在妓院四周守卫,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原来刺客是从地道里进出的,不禁暗叫惭愧,率领兵卒追了下去。

  且说乾隆在六和塔顶饿了两日两夜,又受了两日两夜的气,神情十分委顿,第三天早晨醒来,已是全身无力,正想再睡一会,忽一个小书僮走近说道:“皇上,咱们少爷请你去谈谈。”乾隆道:“你少爷是谁?叫他来见我好了。”那书僮道:“咱们少爷是红花会的陈总舵主。”乾隆一听陈家洛请他,心头一喜,忙起身穿衣。那书僮就是心砚,他经过几天休养,伤已大好,听说抓住了皇帝,一定要赶来瞧瞧热闹,他打上水来,服侍乾隆梳洗。乾隆仍穿那明代汉服,随心砚走到下一层来。

  乾隆一进门,陈家洛穿着一件蓝绸长衫,笑容满脸的迎了出来,当先一揖。乾隆还了一揖,走进室内,心砚献上茶来,陈家洛道:“快拿点心来。”心砚捧进一个茶盘,盘中放着一碟汤包、一碟蟹粉虾仁烧卖、一碟炸春卷、还有一碗火腿鸡丝莼菜荷叶汤,盘未端到,已是清香扑鼻。心砚放下两副杯筷,筛上酒来。陈家洛道:“小弟因为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伤,以致有失迎迓,请吾兄恕罪。”乾隆道:“好说,好说。”陈家洛道:“请兄台先用些粗点,小弟还有事请教。”

  乾隆饿得肚皮已贴到了背心。他素来体格壮健,十二岁时随圣祖康熙出猎木兰,即曾发矢射死一狼,平常劝习武事,所以食量惊人,两日两夜不吃东西,叫他如何耐得?他见陈家洛先举筷夹了一个汤包吃了,再不客气,风卷残云的把三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汤也喝了大半碗。陈家洛每碟点心只吃了一两件,喝了一口汤,就放下筷子,见乾隆吃得香甜,只是微笑。

  点心吃完,乾隆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着杯中碧绿的龙井细茶,慢慢啜饮,只觉舌底生津,脾胃沁芳。陈家洛见心砚收了碗碟出去,说道:“你叫厨房好好做几样菜,待会我还要和东方老爷喝酒。”心砚答应了。陈家洛等他出去,走过去把门推得洞开,道:“他们都守在底下,咱们在这里说话是再妥当也没有了,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乾隆板起脸,一字一字低沉的道:“你把我劫持到这里待要怎样?”

  陈家洛走上两步,望住乾隆的脸。乾隆只觉他目光如电,直看到了自己心里去,不由得慢慢转开了头,隔了半晌,听得陈家洛道:“哥哥,你到今天还不认我吗?”

  他这句话语音柔和,声调恳切,但乾隆一听之下犹如晴空打了一个霹雳,忽地跳了起来,说道:“你……你……你说什么?”

  陈家洛脸上一片诚挚,缓缓伸起手来拉住乾隆的手,说道:“咱们是亲兄弟亲骨肉。哥哥,你不必再瞒,我什么都知道啦。”自从文泰来被救,乾隆就知道他这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听陈家洛突然叫他“哥哥”,仍不禁震惊万分,只全身无力,似瘫痪般的坐入椅中。

  陈家洛道:“你到海宁扫墓,你把爸爸姆妈封为潮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并没忘本。你在这镜子里照照自己看。”说着把墙上画旁的一根线一拉,画幅卷起,露出一面大镜子来。乾隆看见镜中的自己一身汉装,面目神情,丝毫没有满洲人的痕迹,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陈家洛,两人实在十分逼肖,叹了一口气,回身坐在椅中。陈家洛道:“哥哥,咱们兄弟以前互不知情,以致动刀抡枪,骨肉相残,爸爸姆妈在天之灵一定很是痛心呢。”

  乾隆恻然不语,隔了半晌,说道:“我本来叫你到京里来办事,你自己不肯去。”他见陈家洛转身眼望大江,并不置答,继续说道:“你如没应过乡试,我先赐你一个举人,凭你才学,会试殿试必在三鼎甲内,将来督抚军机,我岂有不提拔你之理?这于家于国,对你对我,都是大有好处,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干这种大逆不道之事。”陈家洛忽然转身,说道:“哥哥,我没说你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你反说起我来。”乾隆“咦”了一声道:“臣对君尽忠,叛君则为大逆,我既已为君,哪里说得上不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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