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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琴韵朗朗闻雁落(3)


  陈家洛知道此琴是稀世珍物,今日与此人初次相见,即便举以相赠,不知他是何用意,但他生性豪迈,虽然颇为疑惑,也不以为意,拱手致谢,命心砚抱在手里。东方耳笑道:“兄台从回疆来到江南,就只为赏桂花不成?”陈家洛道:“有一位朋友有点急事,要小弟来帮忙料理一下。”东方耳道:“观兄脸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否贵友之事尚未了结?”陈家洛道:“正是。”东方耳道:“不知贵友有何为难之处。小弟朋友甚多,或可稍尽绵力。”

  陈家洛道:“大概数日之后,也可办妥了。兄台美意,十分感谢。”两人谈了半天,仍旧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东方耳道:“他日如有用得着小弟处,可持此琴赴北京找我。现下我等一同下山如何?”陈家洛道:“好。”两人携手下山。到了灵隐,忽然迎面走来数人,当先一人面如冠玉,身穿锦缎长袍,相貌和陈家洛简直一模一样,年纪也差不多,秀美犹有过之,只是英爽之气远为不及。两人一朝相,都惊呆了。

  东方耳笑道:“陆兄,这人可与你相像吗?他是我的内侄。康儿,你来拜见陆世伯。”那人过来行礼。陈家洛不敢以长辈自居,连忙还礼。这时忽然听得一个女人声音惊叫了一声,陈家洛回头一看,见是周绮和她父母及徐天宏刚从灵隐寺里出来,想是周绮见到两个陈家洛,所以不胜惊奇。陈家洛只当不见,转过头去。徐天宏何等乖觉,早知其意,低声道:“别往那边瞧。”

  东方耳道:“陆兄,你我一见如故,后会有期,今日就此别过。”两人拱手而别。数十名蓝衫壮汉隔得远远的在东方耳前后卫护。陈家洛一使眼色,徐天宏会意,对周仲英道:“义父,总舵主差我去办事,你与义母、妹子多玩一会。”周绮老大不高兴,一声不响。徐天宏远远跟在那些壮汉后面,直跟进城去。

  到得傍晚,徐天宏回到马善均家来向陈家洛禀告:“那人在西湖上玩了半天,最后到巡抚衙门里去了。”

  陈家洛把刚才的事与徐天宏说了,两人一琢磨,断定这东方耳必是官府中人,而且来头一定很大,不是出来密察暗访的钦差大臣,就是亲王贝勒之类的皇室宗亲,只是瞧他相貌不像旗人,所以多半是钦差。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居然甘为他用,那么此人必非庸官俗吏了。陈家洛道:“莫非此人之来,与四哥有关?我今晚想亲自去探察一下。”徐天宏道:“好,最好请哪一位哥哥同去,可以互相照应。”陈家洛道:“请赵三哥去吧,他也是浙江人,杭州的情形他很熟。”

  二更时分,陈家洛与赵半山收拾起行,施展轻功,向抚衙奔去。两人在屋瓦之上悄没声息的一掠而过。陈家洛心道:“久闻太极门武功是内家秘奥,赵三哥的轻功果然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将来闲时倒要向他请教请教。”赵半山心中也在暗暗佩服:“总舵主的拳法在与铁胆周老英雄比武时已经见过,哪知他轻功也如此不凡,不知他师父天池怪侠在十年之中如何调教出来。”

  不一刻,两人已将近抚台衙门,陈家洛悄声道:“前面房上有人。”赵半山忙将身形伏低,果见两个人影在来回巡逻,等他们背转身时,手一扬,一枚铁莲子向数丈外一株树上打去。那两人听见树枝响动,飞身过去察看。陈家洛和赵半山见机会已至,矮着身子窜进抚衙。

  两人在屋角边躲着,过了一会见没有动静,才伸出头来,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原来下面明晃晃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百名兵丁弓上弦,刀出鞘,严密戒备,几名武将绕着屋子走来走去。可是说也奇怪,这许多兵将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走动时都是足尖轻轻落地,不敢发出脚步声音。所以虽有数百人在下面,却是静悄悄地,只听见墙角蟋蟀唧唧鸣叫,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火把上竹片爆裂之声。

  陈家洛见无法进去,向赵半山打了一下手势,两人退了出来,避过了屋顶巡逻的人,落在墙边商量对策。陈家洛道:“咱们不必打草惊蛇,回去另想办法。”赵半山道:“好。”两人正要飞身上屋,忽然抚台衙门的边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名武官来,后面跟着四名兵卒,那五人沿街走去,走了数十丈又折回来,原来也是在巡逻。赵半山见到这等势派,心中暗暗惊异。等那五人又回头向外走时,陈家洛道:“打倒他们。”

  赵半山会意,窜出数步,发出三枚钱镖,三名兵士登时倒地。陈家洛跟着两颗围棋子,把那武官和另一个兵士也打中了穴道。两人纵过去,把五人提到黑暗之处,将两名兵士的衣服剥了下来,自己换上,将那五个官兵抛在墙角里。他们被打中了穴道,叫不出,动不得,眼睁睁的望着两人扬长而去,跃上墙头。

  两人又趁屋顶上巡逻的人转身之际,跳入围墙,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样走到内院,里面成千名官兵来来往往,哪里认得清他们并非自己人。两人走到内院,只见里面来往巡卫的都是高职武官,不是总兵就是副将,只是人数比外面少得多。两人找到空隙,一缩身如两缕黑烟,窜入屋檐之下,攀住柱子,屏息不动,等两名武官转过身来时,他们早已藏好。隔了半晌,陈家洛见行藏未被发觉,双脚勾住屋梁,挂下身去,舔湿窗纸,张眼望里看去。赵半山守在他身后卫护,眼观六路,以防敌人来袭。

  陈家洛见里面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厅上站着五六个人,都是身穿朝服的大官,一人背着陈家洛坐着,看不见他的相貌,只见这几个大官恭恭敬敬的望着他,目光不敢斜视。这时外面又走进一个官来,向坐着那人三跪九叩首的行起大礼来。陈家洛大吃一惊,心想:“这明明是参见皇上的礼节,难道皇帝微服到了杭州不成?”正在疑惑,只听见那官说道:“奴才两浙按察司尹章垓叩见万岁。”陈家洛听得清清楚楚,心道:“原来果然是皇帝,怪不得有这样大势派。”

  只听坐着那人“哼”了一声,轻轻说道:“你好大的胆子!”尹章垓除下朝冠,连连叩头,不敢作声。坐着那人隔了半晌,说道:“我派兵征讨回疆,听说你很不赞成。”陈家洛又是一惊,心道:“怎么这皇帝的声音好熟?”尹章垓一面叩头,一面说道:“奴才该死,奴才不敢。”坐着那人又道:“我要浙江赶运粮米十万石作军粮,你为什么胆敢违旨?”尹章垓道:“奴才不敢,实在今年浙江歉收,百姓很苦,一时之间征调不及。”坐着那人道:“百姓很苦,哼,你倒是个爱民的好官。”尹章垓又连连叩头,连说:“奴才该死。”坐着那人道:“依你说怎么办?大军军粮不足,急如星火,难道叫他们都饿死在回疆吗?”尹章垓叩头道:“奴才不敢说。”坐着那人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说吧。”尹章垓道:“万岁爷圣明,教化广被,回疆夷狄小丑,其实也不劳王师远征,只要派一名大臣宣之以德,边民自然顺化。”坐着那人“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尹章垓又道:“古人云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上若罢了远征之兵,天下皆感恩德。”坐着那人冷冷的道:“要是我一定要派兵讨伐,那么天下就是怨声载道了。”尹章垓拼命叩头,额角上都是鲜血。坐着那人哈哈一笑,走下座来,笑道:“你倒有硬骨头,竟敢对朕顶撞!”一转身,陈家洛这一惊更是厉害。

  原来这皇帝竟是今日他在灵隐三竺遇见的东方耳。陈家洛虽然见多识广,临事镇静,但这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只听见乾隆皇帝笑道:“你回家去好好休息吧!”尹章垓又叩了几个头站起来退出。乾隆向身旁的老者一使眼色,那老者跟在尹章垓后面,走出大厅,在他背上轻轻一拍,说道:“皇上赐死,你叩头谢恩吧。”尹章垓吓得呆住了,过了半晌,哈哈一笑,说道:“忠言逆耳,百姓多难,我尹章垓无愧于心,虽死何憾?”于是跪下来朝着大厅叩头,那老者伸手在他背上一掌,后心肋骨打折,登时毙命。那老者命兵士把他尸体带了出去。

  陈家洛和赵半山在屋檐下对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想君皇之威,一至于此,一位大臣不过劝谏了几句,立时被秘密处死。那老者进去复命,说道:“尹大人忽然中风,救治不及,已经死了。”乾隆点点头道:“怎么好端端的忽然死了,可惜可惜。”其余几位大臣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浙江皋台竟牙齿打战,抖个不停,乾隆道:“你们出去吧,十万石军粮征集运去。”那几个大臣诺诺连声,叩头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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