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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操刀剜肩怜难侣(2)


  徐天宏刚才和周绮说笑,强行忍住,这时肩上剧痛难当,等周绮来时,已痛得死去活来,周绮见他脸上模样,虽然装得并不在乎,实在是一定很不好受,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把嘴张开,把衣上的水挤到他口里,轻轻问道:“痛得厉害吗?”

  徐天宏自十二三岁起浪荡江湖,人情鬼蜮,世态炎凉,无不冷暖遍尝,一身受过千辛万苦,在愤世嫉俗之余,不免玩世不恭。他生来机变百出,事到临头,每每先发制人,真可说是料无不中,算无遗策,所以得了个“武诸葛”的名号。他在江湖上常见许多英雄人物误于女色,每因勘不破情关,到头来弄得身败名裂,二哥无尘道人一番伤心事迹,他更引为大戒,所以虽然年过而立,一见女人就避之惟恐不及。

  周绮一路上和他闹小孩脾气,他总是故意想点小计谋来作弄她,每次都是他占上风,把周绮呕得愈来愈气。他一直把周绮当作是个斗智的对手,心中未存男女之见,哪知自己受伤,偏偏是这个朋友中的唯一大对头来救护他,心中对她所怀厌憎之情一时尽除,这时周绮软语慰问,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枪林中厮混,就是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几时消受过这般温柔词色,心中一动,望着周绮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周绮见他发呆,还以为他神智又胡涂了,忙问:“怎么,你怎么啦?”徐天宏定了一定神,笑道:“好些了,多谢你。”周绮道:“哼,我也不要你谢。”徐天宏道:“咱们在这里不是办法。去找一家人家买些东西吃,你身边有银子没有?”周绮道:“我不带钱,银子都在爹爹那里。你呢?”徐天宏眉头一皱,说道:“我的包裹在混战中丢了。咱们别上市镇,找一个偏僻的农家,就说咱们是兄妹俩……”周绮道:“我叫你哥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觉得我年纪大,那么就叫我叔叔。”周绮道:“哼,你像吗?就叫你哥哥好啦。不过只在有人的时候叫,没人的地方我可不叫。”

  徐天宏道:“那当然啦。在没人的地方你叫我什么啊?”周绮一想,自己素来不叫他什么,两人一见面就闹别扭,从来就没客客气气过,于是说道:“叫什么?我压根儿就不叫你。”徐天宏笑道:“好,不叫我。咱们对人说,在路上遇到大军,把咱们的行李包裹都抢去了,还把咱们打了一顿,诬赖咱们是土匪。”两人商量好了说话,周绮把徐天宏扶了起来。

  徐天宏道:“你骑马,我脚上没伤,走路不碍。”周绮道:“爽爽快快的你骑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笑笑,只好上了马。两人出得树林,面对着太阳拣小路走。

  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处处桑麻,处处人家,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又饥又累,好容易才见到一缕炊烟在一所屋上升起,两人奔到屋前,徐天宏下马拍门,过了半晌,出来了一个老婆婆,见两人装束奇特,不住的打量。徐天宏把刚才编的话说了,向她讨一点东西充饥。

  那老婆婆叹了一口气,说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你贵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绮望了他一眼,没有言语。那老婆婆把他们迎进去,拿出几个山薯来给他们吃。两人大半天没东西了,虽然山薯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说是姓唐,儿子因为交不出地租,给地主一顿打,回家来又是伤又是气,不久就死了。媳妇少年夫妻,一时想不开,在丈夫死后的当夜也自己吊死了,留下了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老婆婆一边说,一边淌眼泪。周绮一听大怒,问那地主叫什么,住在哪里。老婆婆说:“这老杀才也姓唐,人家当面叫他唐六爷唐秀才,背后都叫他糖里砒霜。我也不知道他真的叫什么名字。他住在镇上,镇上就数他的房子最大。”周绮问道:“什么镇?怎样走法。”老婆婆道:“那个镇啊,这里往北走五里路,过了坡,上大路,向东再走二十里路,那就是了,那叫文光镇。”周绮忽的站起,抄起单刀,对天宏道:“喂……哥……哥……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休息。”徐天宏见她要去杀那糖里砒霜,说道:“要吃糖么,晚上吃最好。”周绮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又坐了下来。

  徐天宏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伤,行走不得,想借你这里过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山野里就是没什么吃的,客官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咱们,那是感激不尽。咱妹子全身都湿了,老婆婆有旧衣服,请借一套给她换换。”老婆婆道:“我媳妇留下来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对付着穿穿,怕还合身。”周绮换了衣服,出来时,见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儿子房里的炕上睡着了。

  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乱语起来,周绮在他额角一摸,烧得烫手,想是伤口化脓。她知道遇到这种情形十分危险,可是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举起了刀在地上乱剁,剁了一会,伏在炕上哭了起来。那老婆婆见这情形又是可怜又是害怕,也不敢来劝。

  周绮哭了一会,问道:“镇上有大夫吗?”老婆婆道:“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领是最好的了,不过他架子很大,向来不肯到这种乡下地方来看病。我儿子病了,我老婆子和媳妇向他磕了十七八个响头,他也不肯来看……”周绮不等她说完,抹了抹眼泪,便道:“我这就去请。我……哥哥在这里,请你好好招呼他。”老婆婆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来的。”

  周绮不再理她,把单刀藏在马鞍旁,骑马往文光镇奔去。

  一口气奔到文光镇,天已入夜,骑马经过一家小酒店,一阵阵酒香送将出来,不由得酒瘾大起,心想:“先请医生把他的病医好再说,酒嘛,将来还怕没得喝吗?”正在这样自己安慰自己,只见迎面来了一个小厮,周绮问明了他曹司朋大夫的住处,径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雪白粉墙,黑漆大门,门上一对铜环擦得晃亮,打了半天门,才有一个家人出来开门,大剌剌地问:“天都黑了,急得这样干吗?报丧吗?”周绮一听大怒,但想既然是来求人,也不好马上发作,忍住了一口气道:“来请曹大夫去看病。”那家人一听,说道:“不在家。”也不多话,转身就要关门。

  周绮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门来,拔出单刀,说道:“他在不在家?”那家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是真的不在家啊。”周绮道:“到哪里去啦?快说。”那家人道:“到白玫瑰那里去了。”周绮把刀在他脸上一擦,喝道:“白玫瑰是什么东西?在哪里?”那家人道:“白玫瑰是一个人。”周绮道:“胡说!哪有好端端的人叫白玫瑰?”那家人急了,道:“大……王……姑娘。我不骗你,白玫瑰是个妓女。”周绮怒道:“妓女是坏人,到她家去干吗?”那家人心想这女人强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窍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不言语了。

  周绮怒道:“我问你啊。你怎么不说话?”那家人道:“她是我们老爷的相好。”周绮这才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你快领我去,别再啰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几时啰唆过啦,都是你在问。”但冷冰冰的刀架在头颈里,不敢不依。于是说道:“我回去拿一盏灯笼。”周绮道:“拿什么灯笼?快走快走,人家是急病,你知不知道?”那家人心中暗暗打算,待会见了老爷,当然关照他不去看病,就是被那恶女人逼去,也得故意不把病看好。

  不一会,两人到了一家小户人家门口,那家人道:“这就是了。”周绮道:“你打门,叫大夫出来。”那家人只好依言打门,一个鸨婆出来开门。那家人道:“有人要我们老爷瞧病,我说老爷没空,她不信,把我逼着来瞧。”那鸨婆白了他一眼,啪的一声把门关了。周绮站在后面,抢上去拦阻已然不及,在门上擂鼓价一阵猛敲,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心中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脚,喝道:“你快滚,别在姑娘眼前惹气。”那家人被她踢了个狗吃屎,口里唠唠叨叨的爬起来走了。

  周绮等他走远,一纵身,跳进了院子,见一间房的纸窗中透出灯光来,轻轻的走了过去,伏下身来,只听见两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她用手指沾了唾沫,湿破窗纸,附眼一看,见房里明晃晃的点了蜡烛,一个男子身材粗壮,另一个是瘦瘦的长条子,两人靠在一张睡榻上说话。一个妖艳的女子在给那瘦子捶腿,周绮正想喝问:“哪一个是曹司朋,快走出来!”她“哪”字尚未出口,只见那壮汉把手一挥。她怔得一怔,那妖艳的女子已站了起来,笑道:“哥儿俩又要商量什么害人的花样啦,给儿孙积积德吧,回头别生个没屁眼的小子。”那壮汉笑道:“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着走了出来,把门带上,转到内堂去了。周绮心想:“敢情这女子就是白玫瑰,真不要脸。不过她的话倒说得有理,我就不杀她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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