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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操刀剜肩怜难侣(1)


  且说周绮在乱军之中与众人失散,满眼望去,全是清兵,随手砍翻了几名,哪知兵卒愈来愈多,心中慌乱,骑了马乱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队官兵,她不敢迎战,回头就跑,黑暗中坐骑不知在什么东西上一绊,突然跪倒。周绮此时又疲又怕,坐得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头在硬土上重重一撞,竟自昏迷了过去。幸而天色昏暗,清兵并未发现。

  在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响,接着脸上一阵清凉,似乎许多水点泼到了头上,周绮张开一看,只见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忽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来。周绮吃了一惊,忙从地上抓起单刀,正想砍去,突然两人都惊叫起来,原来那人是武诸葛徐天宏。

  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么你在这里?”周绮在乱军中杀了半夜,父亲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虽然心中素来不喜此人,专和他拌嘴口角,但毕竟是遇到了熟人,饶是俏李逵心豪胆粗,不让须眉,这时也不禁要掉下泪来。她咬住嘴唇忍住,说道:“我爹爹呢?”徐天宏忽然打手势叫她伏下,轻声说道:“有官兵。”周绮忙俯下身来,两人慢慢爬到一个土堆后面,露出了四只眼睛往外瞧。这时天已黎明,近处景物已可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数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尸,一面掘地,一面七嘴八舌的咒骂。

  过了一会,大概尸体草草都埋好了,一名把总高声吆喝:“张得标、王升,四下看一下,还有尸首没有?”那两名清兵应了,站上高地四下张望,看见徐天宏和周绮伏在地上,叫道:“还有两个。”周绮听见把他们当死尸,心中大怒,要跳起来去寻晦气。徐天宏一把拖住,低声道:“等他们过来。”那张得标和王井拿了铁锹,走将过来,周绮和徐天宏二人一动不动装死,等那两名清兵走近俯身察看,突然各各刺出一刀,深入敌人肚腹之中。两名清兵连叫也来不及叫,俱各丧命。

  那把总等了半天不见他们回来,口中王八羔子的骂人,骑了马过来查看。徐天宏低声道:“你别作声,我夺他的马。”那把总走到近处,发见两名清兵死在当地,大吃一惊,正待叫人,徐天宏一个箭步,已窜了上去,一刀斜劈。那把总手中未拿兵器,举起马鞭一挡,连鞭带头,都给砍下马来。徐天宏挽住马缰,叫道:“快上马!”周绮一跳骑上了马,徐天宏要避嫌,不肯男女同骑,放开脚步,跟在马后。

  众清兵发现敌踪,各举兵刃追来。徐天宏奔不到几十步,左肩上被金针射中处愈来愈痛,难以忍受,一阵昏迷,跌倒在地。周绮回头观看敌情,忽见徐天宏跌倒,忙勒转马头,奔到徐天宏身旁,俯身伸手,把他提了起来,横放鞍上,刀背敲击马臀,那马如飞而去。众清兵叫了一阵,哪里追赶得上?

  周绮见清兵相离已远,把刀插在腰里,看徐天宏时,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呼吸细微,心中很有点害怕,不知道怎么办好,只得把他扶直了坐在马上,左手抱住他的腰,防他跌下马来,尽拣荒僻小路奔驰。

  跑了一会,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催马进林,四周树木茂密,周绮下了马,牵着马走,走了几百步,到了一处林中隙地,看徐天宏时,仍旧神智昏迷,想了一想,也顾不得男女嫌疑,只好把他拖下马来,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来休息,让马吃草。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孤伶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这个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无策之余,不禁悲从中来,抱头大哭起来,眼泪一点一点滴在徐天宏脸上。

  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会,神智渐清,以为天又下雨,微微张开眼睛,只见眼前一张俏脸,一对大眼哭得红红的,泪水扑扑的滴在自己脸上。他“哼”了一声,左肩又痛,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啊哟”。周绮见他醒转,心中大喜,忽见自己眼泪又是两滴落在他嘴角边,忙掏出手帕,想给他擦,刚伸出手,骤然惊觉,又缩了回来,怪他道:“你怎么躺在我跟前,也不走开些。”徐天宏“唉”了一声,挣扎着要爬起来。周绮道:“算了,你就躺在这儿吧。咱们怎么办呀?你是武诸葛,爹爹说你鬼心眼儿最多的。”

  徐天宏道:“我现在肩上痛得厉害,什么也不能想。姑娘,求你给我瞧瞧。”

  周绮道:“我不高兴瞧。”她口中这样说,终究还是俯身去看,看了一会,说道:“好端端的,没有什么,又没血。”徐天宏坐了起来,右手用单刀刀尖把肩头衣服挑开了一条口子,自己斜眼细看,说道:“这里中了三枚金针,打进我骨头里去了。”周绮道:“怎么办呢?咱们到市镇上找医生去吧?”徐天宏道:“这不成。昨晚这一闹,四乡城镇谁不知道?咱们这一身打扮,又找医生治伤,那还不是自投罗网。这本来要用吸铁石吸出来,但这到哪里找去?请你用刀把肉剜开,拔出来吧。”

  周绮半夜恶斗,杀了不少官兵,但现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肩上的肉,反倒踌躇起来。徐天宏道:“我挺得住,你动手吧……等一下。”他在上衣上撕下几条布条,交给周绮,问道:“身边有火折子吗?”周绮一摸囊中,道:“有的,干吗呀?”徐天宏道:“请你捡些枯草树叶来烧点灰,待会把针拔出,用灰按着创口,再用布条缚住。”

  周绮照他的话做了,烧了很大的一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这足你止得住一百个伤口的血。”周绮气道:“我是笨丫头,那么你自己来吧!”徐天宏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周绮道:“哼,你也会知道自己错?”她右手拿起了刀,左手在他肩上细细的针孔旁一按。她第一次接触到男人的肌肤,手一碰到,马上缩了回来,只羞得满脸发烧,直红到耳根子中去。

  徐天宏见她忽然害羞,很是不解,说道:“你怕什么?”周绮道:“我怕什么?你自己才怕呢!转过头去,别看。”徐天宏依言转过了头。周绮把针孔旁的肉捏紧,挺刀尖刺入肉里,轻轻一转,鲜血直流出来。徐天宏咬紧牙齿,一声不响,满头都是黄豆般大的汗珠。周绮把肉剜开,露出了针尾,右手拇指食指紧紧捏住,力贯双指一提,提了出来。

  徐天宏脸如白纸,仍强作言笑,说道:“可惜这枝针没针鼻,不能穿线,否则倒可给姑娘绣花。”周绮道:“我才不会绣花呢,去年妈教我学,我弄不了几下,就把针折断了,又把绸子弄破啦,妈骂我,我说:‘妈,我不成,你给教教。’你猜她怎么说?”徐天宏道:“她说:‘拿来,我教你。’”周绮道:“哼,她说:‘我没空。’后来给我琢磨出来啦,原来她自己也不会。”

  徐天宏哈哈大笑,说话之间又拔了一支针出来。周绮笑道:“我本来不爱学,可是知道妈不会,就磨着要她教。妈给我缠不过,她说:‘你再胡闹,告诉爹打你。’她又说:‘你不会针线呢,哼,将来瞧你……’”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原来她妈妈当时说:“将来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她陡然想到这句话不能说给徐天宏听。徐天宏问道:“将来瞧你怎么啊?”周绮道:“别啰唆,我不爱说了。”

  周绮口中说话,手里不停,三枚金针都拔了出来,用灰按住创口,拿布条缚好,她见徐天宏虽然身受剧痛,仍旧脸露笑容,和她有说有笑,也不禁暗暗钦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虽矮,倒也是个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会不会大叫妈呢?”她想到爸爸妈妈,心里又是一阵难受。这时她满手是血,于是对徐天宏道:“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去找点水喝。”

  她望了一望地势,奔出林来,走了数百步,找到一条小溪,因为刚下过大雨,溪中水流湍急,她把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干净了,俯身溪上时突然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见头发蓬松,身上衣服既湿且皱,脸上又是血又是泥污,简直不成个人样,心想:“糟糕,这副鬼样子全叫他看去了。”于是映照着溪水,洗净了脸,十指权当梳子,把头发梳好编了辫子,在溪里搯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没有盛水之具,当下大费踌躇,忽然灵机一动,从背上包里取出一件衣服来,在溪里洗干净了,浸得湿透,预备拿回去把水挤出来给他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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