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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黄河渡口扼三军(1)


  张召重飞身下马,拔剑在手,逼近数步,正待凝神看时,忽然身后抢上一人,说道:“张大人,待我打发他。”张召重一看是御前侍卫朱祖荫,于是退后一步,说道:“朱兄弟小心了。”朱祖荫抢上前去,喝道:“大胆狂奴,竟敢劫夺钦犯,看刀!”一刀当头向陈家洛砍去。陈家洛左手举盾牌一挡,月光之下,朱祖荫见敌人所使用的是一件奇形兵刃,盾牌上生着九枚明晃晃的尖利倒钩,自己单刀只要和盾牌一碰,就得被倒钩锁住,心中一惊,急忙抽刀。

  陈家洛的盾牌可攻可守,顺手按了过来,朱祖荫单刀斜切敌人左肩。陈家洛盾牌一翻,倒钩横扎,朱祖荫退出两步。陈家洛忽然右手一扬,五条绳索迎面打来,每条绳索尖端均有一个钢球,专点人身三十六个大穴。朱祖荫大惊,知道厉害,拔身纵起,哪知绳索从后面兜上,顿觉后心“志堂穴”一麻,暗叫不好,双脚已被绳索缠住。陈家洛一拉,将他倒提起来,右手又是一抖,朱祖荫平平对准一块岩石撞去,眼见就要撞得脑袋迸裂。

  张召重见敌人下马的那副身手,早知朱祖荫远非敌手,眼见三招两式,即已被抛向岩石,他身形一晃,挡在岩石之前,伸手一把拉住朱祖荫的辫子,提了起来,在他胸口和丹田上一拍,解开了他的穴道,说道:“朱兄弟,你休息一下。”这时朱祖荫吓得心胆俱寒,怔怔得答不出话来。

  张召重一挺手中凝碧剑,纵到陈家洛身前,说道:“你年纪轻轻,居然有这身功夫,你师父是谁?”心砚在旁叫道:“你别倚老卖老啦,你师父是谁?”张召重怒道:“无知顽童,瞎说八道。”心砚道:“你不识得我家公子的兵器,你给我磕三个头,我就告诉你。”张召重不再理他,刷的一剑向陈家洛右肩刺来。陈家洛右手绳索翻上,缠向剑身,左手盾牌向外一送,迎面向张召重砸去。张召重凝碧剑施展“柔云剑术”绝技,和陈家洛的奇形兵器狠斗起来。

  这时那两个梢公已奔到清兵面前。官兵箭如飞蝗般射去,都被两人纷纷拨落。前面一人是铜头鳄鱼蒋四根,后面的人已甩脱了斗笠蓑衣,露出一身黑色的水靠,手持双刀,原来是鸳鸯刀骆冰。蒋四根手舞铁桨,直冲入官兵队里,当先两人被铁桨打得脑浆迸裂,余人纷纷让开。骆冰紧跟身后,冲到大车之旁。

  成璜手持齐眉棍抢过来拦阻,和蒋四根战在一起。骆冰奔到一辆大车边,揭起帐,叫道:“大哥,你在这里吗?”哪知在这车里的是身负重伤的余鱼同,他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听见骆冰的声音,还以为身在梦中,又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与骆冰在阴世相会,喜道:“你也来了!”骆冰在匆忙中一听不是丈夫声音,虽然语音极熟,也不及细想,又跑到第二辆车旁,正要伸手去揭车帐,一柄锯齿刀砍了过来。骆冰右刀一架,左刀呼呼两刀,分取敌人右肩右腿。

  骆冰这套刀法相传是宋时韩世忠传下来。韩王上阵大破金兵,右手刀长,号称“大青”,左手刀短,号称“小青”,丧在他双刀之下的金兵不计其数。骆冰左手比右手灵便,她父亲神刀骆元通把刀法调转了教她,左手刀完全是一般单刀的路子,右手刀却变幻无穷,确是江南武林中的一绝。骆冰在月光下见敌人就是在肃州围捕丈夫的八侍卫之一,心中一恨,刀势更紧。瑞大林见过她的飞刀绝技,把一柄锯齿刀使得一刀快似一刀,总叫骆冰缓不出手来施放飞刀。战不多时,已有两名侍卫赶来助战,官兵四下兜上,蒋四根和骆冰都陷入了重围之中。

  只听见一声呼哨,东北面四骑马直冲过来,当先一人正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后面是章进、杨成协、周绮三人。卫春华舞动双钩,护住面门,纵马急驰。溶溶月色之下,只见一匹黑马如一缕黑烟般滚入清兵阵中。官兵箭如雨下,黑马颈上中箭,负了痛更是狂奔,前足一腿踢在一名清兵胸前。卫春华飞身下马,双钩起处,“啊哟,啊!”叫声中,两名清兵前胸鲜血喷出,看卫春华时,双钩已卷向瑞大林后心。瑞大林撇下骆冰,回刀迎敌。这时章进等也已冲到,官兵如何拦阻得住,被他们三人杀得四散逃跑。

  混战中忽见一条镔铁齐眉棍飞向半空。原来蒋四根和成璜战了半晌,不能取胜,心中焦躁,看准成璜一棍当头打来,用足全力,举铁桨一记反击。成璜虎口震裂,铁棍脱手,转身就逃。这时和骆冰对打的侍卫身上也已被短刀刺伤两处,浴血死缠,还在拼斗,忽然脑后生风,忙转身时,一条钢鞭已迎头压下,举刀一架,哪知对方力大异常,连刀带鞭一起打了下来,忙一个打滚,逃了开去,终究后背还是被人踢了一脚。

  骆冰缓开了手,又抢到第二辆大车旁,揭开车帐。她接连失望,这时不敢再叫出声来,车里的人却叫了起来:“谁?”这一个字钻入骆冰耳中,真是说不出的甜蜜悦耳,当下和身扑进车里,抱住文泰来的脖子,哭着说不出话来。文泰来乍见爱妻,也是喜出望外,只是双手被捆,无法搂住安慰。两人在车中忘了一切,只愿天地宇宙,万世不变,对车外的呐喊厮杀,金铁交并,全然充耳不闻。一会,车子移动,章进探头进来道:“四哥,我们接你回去。”他坐上车夫的座位,把大车赶向北去。几名侍卫拼死来夺,被杨成协、卫春华、蒋四根、周绮四人回头一赶,又退了转去,急叫:“放箭!”数十名清兵张弓射来,黑暗中杨成协“啊哟”一声,左臂中箭。

  卫春华一见大惊,忙问:“八哥,怎样?”杨成协用牙咬住箭羽,左臂向外一挥,已把箭拔了出来,猛喝:“我去杀尽这批奴才!”也不顾创口流血,高举钢鞭,直冲入清兵阵里。卫春华叫道:“好,再杀。”两个人并肩猛冲,一时间清兵又被钢鞭双钩伤了七八人,余众四下乱窜。两人东西追杀,孟健雄和安健刚又跑上来接应。孟健雄一阵弹子,十多名清兵被打得眼肿鼻歪,叫苦连天。

  蒋四根和周绮护着大车,章进将车赶到一个土丘旁边,停了下来,凝神看陈家洛和张召重狠斗。文泰来道:“外面打得怎样了?”骆冰道:“总舵主和张召重正在拼斗。”文泰来道:“总舵主?”骆冰道:“你不知道,少舵主已做了我们总舵主啊。”文泰来道:“那很好。张召重这家伙手下硬得很,别叫总舵主吃亏。”骆冰探头到车外,月光下只见两人翻翻滚滚,兀自分不出高下来。

  文泰来连问:“总舵主对付得了吗?”骆冰道:“总舵主的兵器很厉害,左手盾牌,盾上有尖刺倒钩。右手是五条绳索,索头上还有钢珠。你听,这绳索的呼呼风声!”文泰来道:“绳头有钢球?那么他用绳索打穴?”骆冰道:“嘿,那张召重被他绳索四面围住了。”文泰来又问:“总舵主力气够吗?听声音好似绳索的势道缓了下来。”骆冰不答,忽然跳了起来,大叫:“好,张召重的剑给盾牌锁住了,好,好,这一索逃不过了……啊哟,啊哟……糟啦,糟啦!”文泰来忙问:“怎么?”骆冰道:“那家伙使的是一口宝剑,把盾牌上的钩子削断了两根,啊哟,绳索被宝剑割断了……好……唉,这一盾没打中。不好,钩子又断了,总舵主空手和他打,这不成!那家伙凶得很。好,无尘道长去了。总舵主退了下来。”文泰来素知无尘剑法凌厉无伦,天下独步,这才放下了心,双手手心中却已都是冷汗。

  这时只听见众人齐声惊叫,文泰来忙问:“怎么?”骆冰道:“道长施展追魂夺命剑中的大五鬼剑法,快极啦,那张召重在连连倒退。”文泰来道:“你瞧他脚下是不是在走八卦方位?”骆冰道:“他从离宫踏进乾位,啊,现在是走坎宫,踏震位,不错,大哥,你怎么知道?”文泰来道:“这人武功精强,我猜他不会真的连连倒退。早就听说武当派柔云剑术中,有一路剑法专讲守势,消去敌人气力后才俟机反击,这路剑脚下就要踏准八卦。可惜,可惜!”骆冰道:“可惜什么啊?”文泰来道:“可惜我看不到。会这路剑法的人,当然武功造诣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只有他遇到比自己更强的对手,才用出来抵挡。像这样的比剑,一生中未必能见到几次。”骆冰忽然叫道:“道长在用腿了,这连环迷踪腿真厉害极了。”文泰来道:“他因为缺了左臂,所以腿的功夫练得出神入化,以补手臂不足。当年他威服青旗帮,就是用这两条腿。”

  原来无尘道人少年时混迹绿林,做下了无数巨案,武功又高,豪气干云,官家丝毫奈何他不得。可是有一次他见到一位官家小姐,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竟死心塌地的爱上了她。那位小姐其实对他并没真心,受了父亲教唆,一天夜里无尘偷偷来见她时,那小姐说:“你对我完全是假心假意,没半点诚心。”无尘当然赌誓罚咒。那小姐笑道:“你们男人啊,这种话个个会说。你要是真心爱我,就把你一条手膀砍了下来。”无尘一语不发,真的拔剑把自己的左臂砍了下来。这时小姐的楼上已埋伏了无数官差,一见都涌了出来。无尘已痛得晕倒在地,哪里还能抵抗?被捕后判了个斩立决。

  无尘手下的兄弟们知道了这回事,大会群豪,打破城池把无尘救了出来,同时把小姐全家都捉了来听他发落。众人以为无尘不是把他们都杀了,就是要了这小姐做妻子。哪知他看见小姐,心肠一软,叫众人把她和全家都放了,自己当夜悄悄离开了那地方,心灰意懒,就此出家做了道人。人虽然出了家,可是本性难移,还是被红花会老当家于万亭请出来做了副手。有一次红花会和青旗帮争执一件事,言明武力解决。青旗帮中有一人讥讽无尘只有一条手臂。无尘怒道:“我就是没有手臂,你这种人十个八个也不放在心上。”他果真用绳子把右臂缚在背后,施展连环迷踪腿,把青旗帮的几位当家全都踢倒。青旗帮的人心悦诚服,后来就并入了红花会。铁塔杨成协本来就是青旗帮的总舵主,加入红花会后坐了第八把交椅。这时闲话,暂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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