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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四回 地棘天荆阴谴难逃惊恶妇 途穷日暮重伤失计哭佳儿(2)


  萧逸见她毫不悔悟乞怜,反以虚声恫吓,不禁怒从心起,喝止之后,说完了适才那一席话。畹秋终是性情刚做,经此一来,益发无颜下台服低。当时愧恨交加,又羞又急,哇的一声,吐出满口鲜血,就此晕死过去。隔了好大一会,知觉渐复,昏沉中觉着头脑涔涔,天旋地转,胸中仿佛压着一块千斤重的石头,透气不出,难受已极。耳旁隐闻嘤嘤啜泣之声,勉强略稳心神,睁开倦眼一看,不知何时,身已回到家内,爱女瑶仙同了萧元长子萧玉,双双坐守榻前,正在垂泪悲泣呢。猛地想起前事,不禁心慌,只苦于说不出话来。

  瑶仙虽不知道乃母恶贯满盈,自作自受遭了报应,但是天亮前闻得守墓人报信,说乃母不顾穿着素服,赶往萧家。天亮后,萧家便说乃母得了暴病,着人抬来。两家至亲至好,这样重病,萧逸并未亲自护送;适才出门取水,明明见他父子四人同了两个门人,由祠堂回转,又是过门不入,未来存问,料定其中必有原故。此时畹秋牙关紧闭,面如灰土,通体冰凉,情势危急万分。正在焦愁,恰好萧玉前来拜年,帮助她用萧家着人带来的急救灵药灌救,又按穴道,上下推拿,直到过午,人才渐渐回生。一见乃母瞪着两只满布红丝的泪眼,愁眉紧皱,嘴皮连张,欲语不能发声之状,便料她想问来时的情形。好在使女不在跟前,萧玉父母是乃母死党,本人更是自己没齿不二之臣,无庸避忌,便把适才萧家抬回情景依实说了。

  畹秋最怕的是萧逸当着村众宣示罪状,身死名辱,还要累及无辜的爱女。知觉一恢复,首先关心到此,急得通体汗湿,神魂都颤,惟恐不幸料中。及听瑶仙把话说完,才知萧逸未为己甚,看神气不致向外张扬。当下一块石头落地,不由吐出一口血痰,跟着又喷出一口浊气,心便轻松了一半。忙把倦眼闭上,调气养息。瑶仙又忙着喂了几口药汤糖水。过有片刻,神志稍清,只觉周身伤处奇痛彻骨。静中回忆前事,时而愧悔,时而痛恨,时而伤心,时而又天良微现。想起孽由自作,不能怨人,尤其萧逸居然肯于隐恶,越觉以前对他不起。似这样天人交战了一阵,猛想起大仇强敌已经回村,听她口气,虽说不肯诛求,以后终身拿羞脸见人,这日子如何过法?想要报仇,又觉无此智力。

  加以事情败露,党羽凋残,人已有了戒心,简直无从下手。就此一死,又不甘心。思来想去,想到萧玉人颇英俊,又苦恋着爱女,二人倒是天生一双佳偶。只惜目前年纪俱轻,难成家业。莫如借着夫亡心伤之名,长斋杜门,忍耻偷生。挨上两年,暗中与他母子二人商量停妥,乘人不备,将村库中存来买货的金沙银两盗取一些,偷偷逃出山去,再把村中情形向外传扬,勾引外寇来此侵害,使全村都享不了这世外清福,岂不连仇也一齐报了?越想越对,料定魏氏也难在此存身,必听自己摆布。只丈夫灵柩无法运走,是桩恨事。她这里已熄昏灯,又起回光。

  瑶仙见母闻言以后,面上时悲时恨,阴晴不定,好生忧疑,和萧玉二人一同注定畹秋面上,各自担心,连大气也不敢出。正悬念间,忽见乃母口角间微含狞笑,愁容立时涣散,面泛红晕,已不似先前死气沉沉。心方略宽,畹秋已呻吟着低声唤她近前。畹秋虽然不避萧玉,当着本人提说亲事终是不便。刚附着爱女耳朵断断续续勉强说了受伤经过,还未落到本题上去,人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作声不得。萧玉忙端了杯开水过来。畹秋强作笑容看了他一眼。瑶仙接水喂了两口。畹秋见萧玉满面戚容守伺榻前,心中越发疼爱,无奈底下的话更不能听,打算略缓口气,令瑶仙将他支开再说。瑶仙听乃母连被萧逸夫妻母子羞辱打伤,咬牙切齿,心如刀割,又见乃母气息仅属,病势甚危,话都接不上气,还是说个不休。暗忖:“母亲机智深沉,今日之事虽说仇深恨重,也不致忙在这一时就要把它说完。看此情形,好些反常,迥不似她平日为人。”

  口里不说,心中格外加了忧急。

  方想拦劝,有话等病体好了再说,目前还须保重为是。忽听雪中脚步之声至门而止,砰砰两声,门帘启处,闯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进屋便气喘吁吁地朝萧玉急叫道:“大伯娘疯了,满嘴乱说雷二娘显魂抓她。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气力,清弟和我妈妈、姊姊三个人都拦她不任。如今惊动了不少人。大年初一早晨,你还不快些回去,只管留在这里则甚?”

  说完,不等萧玉回言,急匆匆拉了便走。畹秋见那来人乃萧玉紧邻郝公然之子潜夫,也是一家随隐的至亲。公然为人方正,素与三奸面和心违。只郝妻为人忠厚,与魏氏还略谈得来些。闻信情知要糟,不由大吃一惊。想要嘱咐萧玉,并向来人打听几句,连忙强提着气,急喊瑶仙去将二人唤住,问两句话再走。瑶仙知道乃母心中有病,一听魏氏发狂乱说,也甚担惊,不等乃母说完,便会意追出。

  萧玉毕竟母子关心,方寸已乱,一出门就往前急跑,虽只两句话的工夫,已跑了四五丈路。潜夫因先跑了一段急路,反倒落后了些。瑶仙见积雪太深,二人都是如飞急驰,恐追赶他们不上;又自信萧玉素来听话,可以一招即回。忙站在门前娇喊道:“玉哥哥、郝大哥,快些回来,少停再走,我妈有话问呢。”

  萧玉相隔较远,心忙意乱,一味狂奔急纵,没有听清,竟未回顾。郝潜夫在后,却听了个真。他原是萧逸门下,从小聪明,最得欧阳霜怜爱,和欧阳鸿更是投机。村中不乏明眼之士。欧阳姊弟无故失踪,郝父公然冷眼旁观首先起疑,私下聚集村中诸长老一商量,知道昔日卦相早就算出今日之事,欧阳霜只是被人陷害,还要去而复转。目前仍以不问为是。虽然没再多事,父子二人背人密议,总料定三奸与此事有关,只未出口罢了。今早祠堂团拜,从一位长老口中得知了一点真相,回家便赶上魏氏忽发狂吃,大声疾呼,自供罪状,三奸阴谋益发败露。潜夫自然更恨三奸,不复齿于人类。只不过和萧清同门至好,出事时再三哭喊哀求,请他跑这一次,将乃兄追寻回去,情不可却。所以进门之时只对萧玉说话,拉了就走,对畹秋母女二人全未答理。行时正没好气,一听瑶仙喊他二人留步,越加愤恨。高声怒答道:“几条人命都害在你妈手里,莫非又要想方设计害人么?对你妈去说,报应到了,快些自打主意吧。”

  且说且跑,一晃老远。瑶仙从小性傲,不曾受过人气。情虚之际,听到这般难听的话,好似心头着了一下重锤。当时又羞又恨,又怕又急,只觉心跳脸热,耳鸣眼花。惟恐被乃母听去,不敢还言,连忙退了回来。萧玉似闻潜夫向人大声呵斥,回头看时,瑶仙业已进内,见潜夫不住挥手促行,未暇多问,也不知瑶仙见他未回已经迁怒,仍旧飞跑下去。不提。

  畹秋伤病沉重,耳聪未失。又在担心此事,爱女一出,便侧耳细听。及见人未唤回,爱女面上神色有异;潜夫所说之言虽未听真,可是声音暴厉,料定不是什么中听的话。忙问:“玉儿怎地不回?那小狗东西跟你吼些什么?”

  瑶仙忍泪答道:“玉哥哥业已跑远,没听见。那狗东西说他妈都疯了,我们还不容他走。”

  这两句话虽非原词,对于瑶仙却已难堪之至。畹秋见爱女说到末句,声音哽咽,眼睛乱转,泪光莹莹欲流,好生心疼。竟忘了日暮途穷,长夜已近,反而咬牙切齿愤怒道:“该死的小狗东西,也敢欺人么!乖孩子莫伤心。你妈反正不免身败名裂,我也想开了,现在犯不着和他计较。为你两个乖儿,我从此决不生气着急,只好生保养。等身体复原,挨过两年受气日子,要不连老带小,连男带女,把这一村的狗东西都害他个不得安生,我娘婆二家的姓都倒过来写!”

  瑶仙见乃母已遭惨败,大难将临,尚还不知收敛,豪语自大,心越焦急。又想起适才当着萧玉,话未说完。明知与己婚姻有关,有些害羞,无奈事情已急。母亲所行所为,按着村规万无幸免之理。萧逸纵肯容情,不为举发,魏氏一疯,万一尽吐真情,村中诸长老平日虽不过问村事,遇上大事,却是一言九鼎。欧阳姊弟和雷二娘均得人心。欧阳霜尤其是身应卜吉,全村爱戴之人。失踪以后,常听传言,诸长老早有灵卦,断其必归,且为全村之福,可知非常重视。一旦事泄,得知三人俱受乃母之害,大祸立至。如村中长老和全村公判,不是活埋,便是缢死。祸变俄顷,凶多吉少。此时把话问明,就将来为母报仇,也有一个打算。想到这里,心如刀割,扑簌簌泪流不止。

  畹秋瞥见爱女又在伤心落泪,忙把她唤至枕前,抱头抚问:“何故悲泣?”

  瑶仙乘机请问适才未尽之言。畹秋把前言才一说完,猛地想起适才魏氏疯狂鬼迷之事,此时不知如何了局,只顾宽慰爱女,一打岔,竟自忘却。因话及话,忽然想到,更觉此是天夺其魄,绝大破绽,不由急出了冷汗。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晚暗算萧元时,乘机暗点重穴,连她一起害死,灭口为是。只说她胆小口紧,不会泄露,万想不到会失心发狂,留此祸根。畹秋只想到这眼前的事,后悔失着,却不料自己早把马脚显露在要紧人的眼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转眼就要发作了。

  瑶仙见乃母正说得头头是道,忽然沉吟不语,面有忧色,知她又在担忧前事。心想:“如果事泄,全村轰动,不等郝潜夫到此,村人间罪之师必已早到。二人去了这一会,尚无噩耗,也许新年大雪,路少人行,魏氏说疯话时,只郝家相隔最近,被听了去,所以潜夫出语伤人。后来便被萧清和郝氏母、妹拉进,并未泄在外面。郝公虽然也算长老之一,终是外姓,平日不肯多事。父子二人又都爱萧清,如要举发,萧氏兄弟岂有不苦苦哀求之理?他人见她已疯,两小无辜,人心是肉做的,顾生不顾死,况且事不于己,一可怜,也就解了。”

  越想越以为不是没有转机。为宽母忧,便只瞒起潜夫所说一节,把预料情形一层层说了。畹秋也觉爱女之言有理,叹了口气,说道:“但愿如此。我此时死活未放心上,只盼挨两年的命,看你两个成立,乘机把仇一报。依我心志,休说生遭惨死,便是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也甘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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