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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四回 地棘天荆阴谴难逃惊恶妇 途穷日暮重伤失计哭佳儿(1)


  话说上册说到欧阳霜痛斥黄畹秋,言还未了,畹秋已接近身侧,倏地悄没声手起二指,照准欧阳霜腰眼间死穴点去。这一下,对方就是会家,出其不意,如被点中,也必倒地身死无疑。谁知欧阳霜依旧说她的,好似气极失神,全未丝毫在意。畹秋方幸手到必倒,就在这念头电转之际,猛觉右手二指如触坚铁,喳的一声微响,立时折断。方知不好,想要逃跑,已是不及。刚往前一纵,猛觉背脊上似着了一把钢钩,吃欧阳霜随手抓住,哪还挣扎得掉。畹秋近年心宽体胖,比起当年丰腴得多。自从丧夫失志,日夜悲恨,寝食不安,闹得腰围消瘦,玉肌清减了不少,背上皮肤本来发松。欧阳霜又是存心给她一点苦吃,这一把连衣带皮肉一起抓住,悬空提回。畹秋粉背欲裂,奇痛非常。虽然耻于出声,还在咬牙强忍,却已疼得星眸波浸,泪珠莹莹,满身都是冷汗。情知难免折辱,不愿现丑服输在仇人眼里,索性把双目闭紧,一言不发,任凭处治,一面暗想脱身报复之计。

  欧阳霜知她倔强,必不输口,冷笑一声,喝道:“无耻贱婢!我被你阴谋陷害,几乎死为含冤之鬼,本来仇深似海。在我来时,受了恩师点化,知你害人反而害己,似你这等阴毒无耻,已非人类,不值污我宝剑,意欲任你孽满自毙。今日回家探望子女,无心中与你相遇,念在你成全我一场,本心不过让你知道,略微教训几句。谁知你竟敢乘我不备,暗下毒手,又想点我的死穴。想当初你我都是闺中幼女,以我门第身世,哪一样不比你相去天渊。我的品行心地虽和你有人禽之别,但是人心隔肚皮,谁看得出?况又有你母亲为你作主,萧、黄两家更是休戚与共的至亲至好,你的才貌又是全村上选,按说你的心愿不难实现。偏你一个世族千金,还不如我这个身世飘零的孤女。一心想嫁我丈夫,百计千方把持献媚,轻狂之态现于词色,全没丝毫顾忌,仿佛我丈夫成了你的禁脔。我偶然在村人宴集之间与他无心相遇,虽然一语未交,也得受你好几天的闲气。实不相瞒,我和他从小一处长大,就承他厮抬厮敬,没拿我当下人看待。

  后来先父为主丧命,更是加意爱护,亲若骨肉,未始没有得夫如此,可以无憾之想。但一想到家世寒微,齐大非偶,又有你这廉耻天良一齐丧尽的贱婢在前,妄念立时冰释。休说像你那么明说暗点,央媒苦求,不要脸的行为没有分毫,还恐他真个垂青到我。生怕万一他因父母双亡,无人主持,任性行事,村人犹未免去世俗之见,因而轻视了他。所以平日总躲着他,偶然相遇也以礼自防,比对外人还要冰冷得多。万不料他真个情有独钟,非我不娶。一任你软缠苦磨,唆使你母出头强迫,终无用处,竟在就位村主之时,当众说出心事。我本来看得他重,感激他的一往情深,以前不作非分之望,原恐于他不利。既有诸位长老先德赞同主持,除你而外无一异言,便连你母也说不出再替你拼命争夫的话,我如不允,岂不是假惺惺作态?这事全是他看你不起,与我有什么相干?

  有一次,我在月子里,由镜中望见你对我发狠,还当眼花,谁知你是真具了深心来的。就算我夺了你的丈夫,害我死也就足以解恨的了,为什么要害我死后,还背恶名呢?薄幸人虽是心肠狠些,但他用情还是专的。他起初中了你诡计,疑念还未消呢。你看他自我走后,常年只有悲苦悔恨,谁能勾引得到他一点?你对他那一番痴心妄想,他可曾用半只眼睛垂怜到你?我只一半恨他心狠糊涂,不问青红皂白,一半还是别有用意,不肯与他见面罢了。照说他当初越对我心狠,才越见他的情重呢。鳏居多年,相思如一。你连崔文和那样没骨气的丈夫都没福保持,为了灭口,忍心亲手放冷箭将他害死。这样的情深爱重,文武全才,人品心术无一不佳的丈夫,再由畜生道中再转过千百劫也不配你遇上的了。你以为指使萧元、魏氏两个狗男女出头,阴谋深密,不会事发,就发也可狡赖。那么适才暗下毒手,想害我命,又当何说呢?”

  说时,手中连紧了几紧。

  畹秋痛楚难禁,全身受制,无法闪避,咬牙闭目,任人摆布,听她历数平生罪过。末几句话,直戳痛处,已是万分难忍。又说她谋害欧阳霜是想勾引萧逸,重拾旧欢;误伤崔文和是由于成心灭口,谋杀亲夫。都是有情理之说,有事实可证,别人问起无词可答的冤枉。平日那么恃强性傲,一旦跌到仇人手里,哪能不奇羞极忿,无地自容。加上背上紧一阵慢一阵的酷刑难当,不由一阵急怒攻心,逆气上行,忍不住一声惨哼,就此晕死过去。欧阳霜因她适才一暗算,勾起前仇,人虽气死,余忿犹未全消。方欲将她救醒,行法禁制,迫她服罪,当人眼里出丑。忽听空中有人唤道:“此人虽然可恶,已经够她消受。我适回山,师父命我赶来相助,适可而止,办正事去吧。”

  欧阳霜闻言,连忙应声飞起。这时空中还有一道光华闪动,两下里一同会合,往村外那一面破空飞去,晃眼隐入密云之中,不知去向。

  畹秋只是一口闷气闭住,倒在地下,吃雪风一吹,不久悠悠醒转,仇人业已不知何往,恍如做了一场噩梦。回手一摸背上痛处,皮肉纹起了三四条,已经麻木。惟恐行迹败露,不顾恨人,首先四外一看。那立处左侧,是村中平地而起的一座小峰,峰上有三间小屋,上丰下锐。只峰背有一条铁环梯可供上下,原备村中有一长老和萧逸二人观星占验之用。右边是一方塘,塘水早成了坚冰。两行又高又大的树木,全被冰雪点缀成了琼枝玉干,银花如叠,晨光欲吐中看去甚是鲜明。

  地既幽僻,只积雪上面浅浅地留下两条橇印,依稀隐现,直到立处左近,为峰顶崩坠下的冰雪所掩,好似夜来有人乘雪具打此经过。积雪凝寒,冻雀不喧。遥听村中祭神的鞭炮之声,比起夜里密些。峰前一带,却是静荡荡的。只有枝头积雪,被爆竹声响震动,不时下坠,冰雪相击,碎音铿然,宛如鸣玉,更没一个人迹。一想那位长老年高德劲,儿女成行,这般大雪,无星可观,又当岁暮除夕,纵然他性情怪僻,也决不会一人到此。

  此外,峰顶上更无他人能到;如有,也无见死不救之理。只要这场丢人的事不被人发现,还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心略一放,毒怨又生。想起仇人竟会生还,已经懊丧欲死;再加上这场奇耻大辱,切肤之痛。不禁把满口银牙乱错,颤声切齿,恶狠狠骂道:“该万死的小贱人,我和你誓不两立!纵令声败名裂,也必拉你母子夫妻全家同归于尽。只要你敢留村中,或是时常回来看望你那老少四个畜生,休想打我手内逃得命去。即使不再回来,也只是便宜你一个。”

  骂完,忽想起自己在说狠话。可是年来林泉优游,夫妻恩爱,就到萧家,也不过陪了爱女前往学武,偶然给她指点武功,本身早就抛荒,体力业已减退。萧逸全家,连小的看去都有了根底,大人更不用说。昨晚仇人本领,竟比他丈夫还要厉害。奸谋已泄,人家必有防备,休说斗她不过,近身都难,这仇是如何报法?有何好计,可以一网打尽?实想不出。边想边往前走,心气一馁,重又转念到仇人业已回家,即使所说不肯重圆旧好的话是真,难道前事也隐而不言?

  萧逸得知此事,岂肯甘休?照他为人,定要当众声讨。自己身败名裂不说,爱女纵不株连,也难在此立足;小小年纪,一朵鲜花也似的幼女逃出村去,地棘天荆,前途茫茫,何堪设想?此时母女二人的吉凶成败尚自难料,怎能先想报仇的事?仇人创巨痛深,分明是在外面苦练了多年武功回来报仇。如非另有毒恶方法报复,也决不会已落她手,又这等便宜放掉,必想当着全村的人明正己罪,借此向丈夫洗去污名无疑。果然这样,倒不如认作冤孽先寻自尽,爱女或者还有一点活路。

  想到这里,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思来想去,这等罪孽出不了十天半月,定要身受。目前只有万分之一的指望:但求神天默佑,仇人怀恨丈夫,暂时竟未吐实,或者还可挽救。想时正经萧逸所居峰下,立定又想,丑媳妇难免不见公婆,迟早不免,何不先观察一个分晓,以便相机行事。强把心神放稳,仔细寻思,决计当时冒险蒙羞,先见萧逸探个虚实,如真事犯,索性拼忍奇辱,用苦肉计背了人痛哭,自吐罪状,历述暗害仇人,实由以前相爱之深,痛致悔恨。他平日对自己本非无情,只为有个仇敌在前,瑜、亮并生,遂致舍此取彼,想旧情总还犹在。事已至此,也说不得什么丢人舍脸了。想到这里,不禁头晕身颤,心都急成了麻木。一跺脚跟,硬着头皮,贾勇而上。

  人当失意之际,任是多聪明的人,也会荒疏错失,举措皆乖。何况畹秋丧变之余,遭此意想不到的挫折惨败,心头无异插上数百枝利箭。来时刚刚苏醒,惊慌迷惘,没有平日那么心细,以为照理峰顶不会有人。既未查看那雪中橇印过了那堆冰雪还有没有,何为止点,见了萧逸又是三心二意,没有先打主意,明明见种种情形有异寻常,仍然倒行逆施,妄想离间。以致不但没把敌人心肠说软,反使恨上加恨,毒上加毒,终致一溃永古,不可收拾。自己身败名裂,还连累爱女、爱婿出死入生,受尽磨折凶险,岂非聪明反被聪明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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