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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三回 隔室庆重圆悲喜各殊遗憾在 深宵逢狭路仇冤难解忒心惊(2)


  萧珍更是放声大哭,跪在雪地里,急喊:“妈呀!想死儿子了,快从天上下来吧!”

  原来萧逸适才发现窗纸破处,乌光一闪,颇像是人的眼睛,惟恐奸人惊走,故意侧身走过,出其不意,倏地将窗纸一撕。谁知外面那人,竟是生死未卜,日思夜梦的欧阳霜。想因偷看室中父子恸哭,伤心出神,没有留心,露了踪迹。闻得窗纸撕破之声,忙向平台上飞去时,雪光映处,身形已被丈夫看了个逼真。萧逸见是爱妻,事出意外,惊喜交集,一时情急,也不想她是人是鬼,忙即穿窗追出。这时欧阳霜已得仙传,夫妻之情,早就冰冷。只有三个心爱儿女,萦怀难舍,特地归来探望。一见丈夫追出,恶狠狠回头骂道:“狠心薄幸人,我和你已恩断义绝,追我则甚?”

  说罢,一道白光,破空直上,飞入暗云之中,一闪不见。等萧珍追到平台,已没了影子。萧逸哭喊不几声,萧璇、萧琏两小兄妹,也已从窗眼里哭喊着爬跳出来。萧逸怕他们从屋子里出来受寒,又见空中毫无应声,料定欧阳霜恨他无情无义,业已灰心切齿。正想喊儿女们回去,忽听萧珍喊道:“爹爹,你看那是什么?”

  萧逸随他手指处一看,竟是适才那道白光,正在峰下闪现,宛如一条银蛇,正往畹秋家那一面缓缓飞去,迥不似适才上升时那等迅速,心中一动。暗忖:“畹秋是爱妻情敌,连日发生诸事,与妻自尽时情景互相印证,细一推详,爱妻受屈含冤,颇似畹秋匿怨相交,阴谋暗害。她如前往,不是报仇,便是寻她理论。看白光行走不快,分明是想自己追去,查个水落石出,好洗刷她的冤枉,如何不去?”

  只是雪深奇寒,其势不能将子女带了同往。见白光行动更缓,益发料是有心相待。好在萧珍没有亲见乃母驭光飞升,忙哄三小兄妹道:“下面白光,许是什宝物夜行出游,我这就给你们捉去。你妈恨我,不肯进屋相见,你们都见不着了。她既来窗下偷听,必是疼爱你们,我一离开,也许她又来了。乖儿们,千万走开不得呀!”

  萧珍年长,早料出乃母不肯相见是因为乃父,又想起昔日仙人的话,闻言正合心意。忙即踊跃应了,一手一个,拉着弟妹,便往屋里跑去,什么宝物白光,全未放在心上。萧逸哄好儿女,更不怠慢,匆匆把气一提,径直施展踏雪无痕的功夫,纵向峰下,飞也似朝那白光追去。

  白光先时飞行颇慢,走的却是绕向无有人家的田岸树林,远处纵有人家,因俱在祀神拜年,并无一人警觉出视。萧逸尾随后面,追了一会,眼看追到崔家近侧,快要追上,方在欣喜,那白光忽然加速朝着后崖僻远之处飞去。萧逸自是不舍,那白光也越飞越快,不觉追出了十来里地。白光倏似长虹电驶,直向尽头崖脚之下平射过去,一瞥即隐。萧逸刚一情急要喊,忽想起白光落处,正是崖脚全村公墓和停灵之所,里面还有村人轮守,二娘灵棺便停在彼,因值大寒冰冻,尚未破土安葬。二娘也是此中与谋之人,但她为人和善,待子女又好,爱妻莫非见她死得可怜,引导自己前来,用仙家妙术起死回生,使其作证吐实,以免与自己相见不成?越想越对,仍旧照直追去。

  那地方相隔墓林处有二三里路远近。在路中估量,二娘必已出棺待救。如若早到,或者还能乘爱妻人未救转,或是话未说完,不能离开之际,闯进屋去,见上一面。当时脚底加劲,在数尺深的积雪上狠命奔驰,真恨不能胁生双翼,一下飞到才好。心急路自远,好容易赶人林内,便见茔墓停灵屋内,灯光掩映,有人泣诉之声,隐隐透出户外。定晴一看,正是二娘停灵之所。知道守墓轮值人所宿小屋尚在前面,晏岁深宵,灵屋内虽有长明灯,俱都放在灵棺底下,外观不能见光,尤其不会有人半夜来此。料定爱妻正在救人,尚未离去,不禁心头怦怦乱跳,一个纵步,便往门前纵去。脚才落地,门户虚掩,目光到处,果见门隙内有一女人影子。情急神奋之下,更不及留神细看,大喊一声:“霜妹!”

  声到人到,手推处,早已冲门而入。室内一男一女,正在收拾供菜,深更半夜,忽听怪叫一声,跟着一条黑影破门飞进,骤出不意,地当丛墓之中,又有三个新死的人停在这一排房子以内,无不疑心厉鬼来此显魂,俱都吓得狂喊一声,几乎跌倒在地。

  萧逸立定一看,哪有欧阳霜的影子。并且屋内灵棺,乃是畹秋之夫崔文和与萧元的,共是两口棺木,并非二娘,二娘棺木,尚在隔室。那一男一女,乃是当晚值墓之人,随文和祖父同隐的崔家世仆金福夫妇。惊魂乍定,见进来的竟是村主,不是什么鬼怪,连忙上前行礼不迭。萧逸见他夫妻二人俱吓得声容皆颤,问他们除夕深夜,怎会在此?经金福一说,才知就里。原来文和死时,畹秋本欲守灵待葬。一则文和死前遗嘱,不许停灵在家,力促早葬;二则村中房皆就势散置,没有整院,一切俱有公众设备,按着村规,死人非经全村议定,不能在家里停过七天,一想这事又得求教萧逸,心不甘愿;再加上瑶仙从旁力阻。只得停入灵舍,每日自做供菜,前往守灵哭奠。

  值年的恰是崔家世仆。雪深地僻,畹秋丧夫以后,推病谢客,村人多不知此事。当晚除夕,畹秋设筵,往灵前祭奠,由清早起,直哭守了一天。供菜添饭,泣话家常,默述心事,痛致悔恨,一如平日,殆有过之。端的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只恨七尺灵棺,斯人长卧,寒风萧瑟,音咳不闻。想起当初闺房促膝,有影皆双,秋月春花,尽情乐事。不想十余年恩爱夫妻,一旦变为咫尺蓬山,只赢得蜡泪成堆,炉香空袅。眼望着酒冷香凝,依旧原封未动。

  一板之隔,天上人间。漫道音容无觅处,一滴何曾到九泉。偶然回首前尘,以今视昔,相与比照,因有眼前之极哀,倍觉昔日之口角触忤,皆成不可复得之至乐。又想到祸事已肇,孽由己作,恩深义重的丈夫,无殊自己手刃。尤其是个郎已经临命将绝,犹复执手殷殷,软语温慰,力嘱善抚爱女,事由孽灾,死生命定,千万不可以泉下人为念,致损玉躯,并无一毫怨恨词色。虽事发之初,颇为激怒,但惟其疑妒,越见相爱之深。后来见己晕死在地,立即怒解情生,疑虽未消,转复见谅,认做受人挟制,迫不得已,不再以片言相责;反嘱爱女,勿以凯风之痛,遂轻乃母。看萧逸平日对乃妻何等恩爱,忽中自己谗间,立时反目,不容分说,定欲置她死地。

  照此看来,世上哪有文和这样恩深义重的丈夫?若照那晚见鬼的事,死必有知,受污一节,生前解说,不问信否,必已分晓。只是弑夫之罪,百身莫赎。纵能逃得鬼诛,偷生亦有何趣味?越想越是痛心,真个人间奇冤惨酷,莫过于斯。似这般苟延性命,日受良心斥责,外恐事犯,内疚神明,还不如了此残生,殉夫以死,旧爱重温,同寻鬼趣,来得痛快。无奈爱女割舍不下。丈夫生前又有“姊姊将女儿抚大,配个佳婿,接我崔氏香烟,否则便做鬼也不理你”的话。弄得生死两难。当时只好含哀忍痛,切齿偷生。想到伤心之处,不由痛晕在地。经瑶仙哭着救转,同金福夫妻再三泣劝,才想起丈夫既以香烟为念,家中祖先供祭,万不能缺。母女二人,这才收泪回去。归途和乃女谈起此事因果,更把萧逸痛恨到了极点。

  金福从小随定主人,文和御下极厚,念他三世随隐,见面均按平辈兄弟相待,金福夫妻甚是感激。畹秋走后,天已入夜,曾嘱他多在灵前守候些时,再行撤去供品。金福果然听话,直守到半夜,方始撤供。想起故主恩深,方在泣下,不想萧逸闯来,倒吓了一大跳。略说畹秋每日设祭悲哭之事,回问村主,缘何深夜来此?萧逸不便明言,早探头看过隔室二娘停灵之所,冷清清的,并无迹兆。闻言方要用话遮饰,猛想到爱妻既非解救二娘,将我引来远地则甚?念头一转,陡触灵机,不及多言,只说得两句:“莫对人说我到此,详情年后见面再说。”

  说到未句,人已纵向门外,飞也似往回路赶去。

  归途无须绕行,虽然较快,可是几十里的途程,任是身轻,也走了好一会,才行到达。刚刚飞步上峰,走向平台,遥闻室中儿女欢笑之声,情知所料不差。暗付:“她既是将我调开那么远,可见衔恨已深,决不容我相见。冒冒失失闯进,反倒将她惊走,连儿女们也不能和她多见些时了;不进去,又舍不得。”

  思量无计,只得屏着气息,轻脚轻手,掩近窗前,见适才破窗,已用一床被褥遮上。就着窗隙往里一看,多年梦想的爱妻欧阳霜在室内,双膝盖上坐定两小儿女。萧珍贴胸仰面而立。母子四人挤作一堆,正在又哭又笑,述说前事。爱妻身穿道装,背插单剑,英姿飒爽,飘然有出尘之概,比起当年的丰神,还要秀美得多。不禁心头怦怦乱跳,酸酸的,也说不出是惊是喜是伤心。方想掩到房门,乘她抱着儿女,冷不防冲门而入,将她抱住不放,再由子女跪求,感以至情,或有万一之望。

  忽听欧阳霜道:“我和你爹,已是恩断义绝的了。他一回来,我立刻就走,今生今世,决不与这无情无义的薄幸人见面了。乖儿们莫伤心,妈隔些时,必来看望你们。少时对他去说,他如知趣,死了和我相见的妄念,我还可常来传授你们道法剑术;他要是纠缠不清,惹急了我,连你三个一齐往大熊岭去,叫他连儿女也见不到,莫怪我心狠。”

  说罢,恨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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