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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第二十七章 晴天霹雳

  喝声落时,韦松情急之下,双掌霍地急翻,如山掌力直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出。

  那知就在他内力甫发的剎那,突然一个严肃的声音喝道:“韦松,你想干什么?”

  那声音对他竟是十分熟悉而亲切,是以一闻之下,不由自主撤掌收招,扬目望去,大街上正并肩站着一僧一道。

  他一眼触及那僧道二人,眼中热泪突然盈眶欲堕,失声叫道:“师父──师父──”

  他这两声“师父”同样声音,却包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因为那一僧一道,一个是教养他十年的授业恩师──百练羽士;另一个却是甘毁数十年玄功,将毕生艰辛修为,全部转注给他的救命恩师──神手头陀。

  教养之恩,德比天高,但毁身成全,将他从死神手掌中抢救出来,更使他一夜之间,跻身武林高手之列,这份云天厚义,又该用什么来衡量?

  韦松随着滚落的泪水,双腿一屈,跪在地上,仰起头来,又强自按捺悲伤,在泪痕之中,强颜绽开一丝微笑,轻声哽咽道:“师父!师父!松儿总算追上你老人家了──”

  可是,话声未落,神手头陀却已面罩寒霜,大踏步走了过来,抢着叱道:“韦松!你还认得我和尚是谁吗?”

  韦松猛地一怔,道:“松儿怎会不知恩师是谁?”

  神手头陀又叱道:“你还记得桐柏山上,和尚是怎样对待你吗?”

  韦松听了这话,冷汗遍体,吶吶道:“老人家活命授功之恩,松儿粉身碎骨,也不会忘记──”

  神手头陀冷哼道:“好,既然还记得,就低下你的头。”

  韦松不明缘故,却又不敢动问,只得顺从地俯下了头。

  神手头陀陡地热泪泉涌,骈指如戟,大喝一声,直向韦松脑后“玉枕”穴上戳了下去!

  马梦真见他突然对韦松下此煞手,骇然大惊,疾摆动长剑抢上前来,不意身形才动,苗真和鲁克昌竟然一齐出手将她截住,叱道:“站住,不许动──”

  说时迟,那时快,呼喝之声未已,神手头陀指尖已落,正点在韦松穴道之上。

  但是,他指尖落下,却软弱无力,一连猛戳几指,非但未曾戳破韦松真气,甚至连血脉亦未截住。

  神手头陀泪水纵横,咬牙切齿扬指连点不休,口里不住骂道:“我要毁了你,我要毁了你,我要毁了你──”

  等到愤怒随着咒骂渐渐消失,他才看清韦松仍然无恙地俯跪着,他举起自己的手,凑在眼前,透过朦胧泪光,这才惊觉自己竟是那么软弱无力,颤抖的手指,像一条曲扭的麦筋。

  手!手?

  他堂堂名自武林的神“手”头陀,用尽平生之力,竟连一个俯首顺从的人也无法毁掉?陡然间又记起“宇内一君”康一苇对他的鄙视!英雄末路顿共辛酸之感,泪水,像泉涌般簌簌而落。

  衡山百练羽士自从开始时叱喝了韦松一次,以后就一直没有再开口,但他一双炯炯眼神,始终注视着韦松,须臾未离,此时见神手头陀激动得混身颤抖,韦松俯首无言,两人都是涕泪纵横,无限凄苦,这才缓步走上前来,柔声说道:“和尚,何必自苦如此?收徒卑劣实是贫道失察,待贫道亲手废了他,为武林除此败类,也就是了。”

  神手头陀挥泪吼道:“不!你虽然是他授业恩师,但他一身功力,却是我和尚所赐,不须你插手,和尚要亲自废了他!”

  百练羽士淡淡一笑随即沉下脸来,冷冷对韦松道:“畜生,还不自断心脉,真要等为师下手?”

  韦松仰面泣道:“师父,你老人家难道也──”

  百练现士沉声道:“不许多说,你若尚以南岳门人为荣,从速自断心脉,废去武功,立即返回衡山,从此深山思过,清泉茅屋,松涛云海,度却残生,为师体念你十年苦学,师徒情厚,答应你仍然身列南岳门墙,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韦松声泪俱下说道:“恩师十年耳提面命,松儿长记在心,未尝片到或忘,奉命省亲高山,也未尝敢逾份半分,损及师门声誉,但是──”

  百练羽士目中精光,陡射断喝道:“你既知师门思重,就该遵命行事,哪有许多狡辩之辞?”

  韦松听了这话,心如刀割,垂下头来,道:“松儿谨迎恩师严命。”

  说罢,跪在地上,向百练羽士和神手头佗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左腿一提,将下襟抖盖在膝盖上,襟角翻转,然后,伸出右手,指如龙头上翅,力贯指尖,对准自己心窝,满面热泪,迸如滚滚长河。

  他这番盖膝掩腿的举动,正是初入师门领受师恩列入南岳门下时所行礼数,从那时开始,他,从一个平凡纯真的孩子,叩拜师门,踏入武人疆域,其心情自是欣喜狂热虔诚而兴奋。

  但如今,他未得一语申辩的机会,便被严命自废武功,师恩浩大,他固然不敢不遵,可是当他重行这番礼数和规矩,却等于最后辞谢师门重思,从此退出武林,其心情之沉痛凄惨,自是与从前迥然而异了。

  满腹委屈,双肩血仇,已往的壮志,未来的孤寂,这一剎那,都如逝去不复回的年华,尽化作滚滚热流,漫过眼帘,奔放在他木然痴呆的面颊上。

  泪水,是咸涩的,但若与他此时心中的苦涩相较,又算得了什么?

  一股颤抖的真力,缓缓从丹田上行,度重楼,过紫府,力道全都聚集在翘起的拇指之上,使指端呈现出轻微的跳动。

  韦松最后一次仰起脸来,想再看看师父,百练羽士头一扭,故作透视远处,但只这一剎那,韦松已看到他眼中晶莹盈眶的泪光。

  他一咬钢牙,曲肘向怀里一收,指尖正要点向心窝“七坎”大穴,蓦听得马梦真惊叫道:“韦公子,你忘了百忍师太和客栈中的死伤之人了么?”

  韦松猛地从心底泛起一阵寒意,指尖停留在心脉之前,颤声求告道:“师父!师父,你老人家能不能容松儿再说一句话?”

  百练羽士并未回头,仅幽幽答道:“南岳弟子唯知师命如山,不知巧辩全命。”

  韦松点点头,举目扫了马梦真一眼,猛可指尖反戳,重重点在“七坎”穴上。

  指力透穴而过,耳中嘶然长鸣,两眼一阵花,真气已破。

  随着他指尖的点落,马梦真掩面失声,百练羽士和神手头陀不约而同浑身一震,东方小虎、鲁克昌、苗真,却黯然垂下头去。

  他(她)们几乎全未料到,韦松果真会为了表明心迹,自断的心脉,废去了全身难得的武功。

  一指之力,虽非千钧一发,但是,却包含了若许委屈和血泪,设非他耿耿此心,可对日月,设非他甘心以这超人毅力,来换取对污名的洗刷,他焉肯在这种情形下,含泪废去全身功力?

  指尖落时,真力尽破,从此,他重又变成一个平凡的俗夫,但这一指,却像是戳在在场每一个人心头,使他们既惊又愕,茫然有如失落了什么?

  这一瞬间,大家的呼吸都突然停止了。

  韦松缓缓垂下手臂,无力地顿坐在地上,好一会,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心潮竟相反地变得平静如死,他尽到了所有的努力,从此恩恩怨怨,都离他远去,他彷佛居然从嚣嚷的红尘,又变成懵懂无知的婴儿。

  又过了好一会,百练羽士才本然地回过头来,当他一眼看见韦松苍白的面容,失神的眸子,顿时心酸难禁,热泪迸流,举步而上,探手将韦松从地上扶起,咽哽道:“孩子,做得好!不愧是我南岳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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