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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第十章 恩怨缠结

  此刻已是未末申初之交,这间生意本是不佳的酒铺,在这种午饭已过、晚饭未至的时候,上座自然更坏。

  这间里面只摆了七八张白杨木桌的小小酒铺,此刻座客除了卓长卿和那高冠羽士之外,便再无别人,酒菜更自然也做得精致些。

  对酌三杯,菜略动着,高冠羽士举起手中木筷,含笑说:“此间酒既不精,菜亦不美,老夫这个东道,做的岂非太嫌不敬?”

  卓长卿微微一笑,方待谦谢两句,却听这高冠羽士又笑道:“不过老夫倒可说个故事与兄台听听,权充兄台之下酒之物。”

  卓长卿停杯笑道:“如此说来,小可今日的口福虽然差些,耳福却是不错的了。”

  高冠羽士朗笑一笑,道:“这故事虽然并不十分精奇,但兄台听了,却定必是极感兴趣的。”

  卓长卿微微一愣,放下手中筷子,问道:“难道这故事与小可有关不成?”

  高冠羽士目光之中,突地掠过一丝令人难测的神采,缓缓说道:“此事不但与兄台有关,而且关系颇大。”

  卓长卿不禁又为之一愣,暗道自忖:“这高冠羽士与我本来素不相识,又怎知此事与我大有关系的,更是少而又少——”

  一念至此,心下不觉大奇,对这“高冠羽士”的身份来历,先前虽已坦然,此刻却又不禁开始疑惑起来。

  高冠羽士目光一转,嘴角似又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缓缓说道:“三十年前,武林之中有着一对名闻天下的侠侣,那时兄台——哈哈,兄台年纪较轻,自然不会知道这两位的大名,可是三十年前武侠中提起梁孟双侠,却绝不会没有一人不知道。”

  他语声微顿,店伙恰好又送上一样菜来,他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咀嚼半晌,停着笑道:“这馆子别的菜做的虽不甚佳,这鱼杂豆腐却是极为不错的,兄台不妨先尝两口。”

  卓长卿无可奈地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心中却是思潮百转,又是惊奇,又是奇怪,哪有心情去吃这浙江省内,临安城外一间小小鄂菜馆子的鱼杂豆腐。

  他口中一面咀嚼着鱼杂豆腐,一面却不禁在心中暗地思忖:“这梁孟双侠纵然名震江湖,却又与我有甚么关系。”

  却见这高冠羽士好整以暇地浅浅地吸了口酒,方自接着说道:“这梁孟双侠在武林之中,声名显赫无比,武功却并不甚高强,他们在武林得享盛名的原因,只是因为这夫妇两人,俱都美绝天人,女的固然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男的更如玉树临风英姿飒爽,武林中人先还有些荡妇淫徒,想打这两人的主意,只是他们夫妇两人,不但情感极深,而且彼此之间,俱是相敬如宾,十数年来,他夫妇两人遍历江湖,武林中却从未有人见过那梁同鸿对孟如光偶出疾言,也从未有人见过那孟如光对梁同鸿稍有厉色的。”

  卓长卿心中暗叹一声,忖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憾。”

  转念却又不禁暗忖道:“只是这两人与我又有何干系?”

  想来想去,还是无法猜出这高冠羽士说这故事的真意来,只见他语声微顿,略喘了口气,又道:“武林中,一些正派侠士,见到莽莽江湖之中,居然还有这样一对夫妻,对这梁孟二人,自是大生好感,那些荡妇淫徒见到这两人在江湖中人缘如此之好,也就将满腔邪心欲火,强自忍了下去。”

  卓长卿暗皱眉头,心中转念,直到此刻,这高冠羽士所说的故事,虽然动听,却仍然和自己毫无关系,心下方自奇怪。

  抬目望去,却见这高冠羽士的一双电目,正自凝目望着自己,目光之中似笑非笑,接着又道:“他们夫妇两人将大河两岸、长江南北游历一遍之后,足迹便远至苗疆,这对夫妇一生之中,平稳安静,他们却再也想不到在畅游苗疆之际,会遇到一个令这对被武林艳羡不已的侠侣夫妇,从此魂归离恨的武林魔头。”

  听到这里,卓长卿不由全身一震,推杯而起,脱口问道:“难道此人便是那丑人温如玉!”

  高冠羽士哈哈一笑,将面前的一杯花雕,仰首一干而尽,道:“不错,此人正是那被天下武林同道称为红衣姑娘,却自称丑人的温如玉!”

  一时之间,卓长卿但觉心胸之中,怒火沸腾,几乎忘了这高冠羽士怎会知道自己和那丑人温如玉有着深仇,脱口又道:“这丑人温如玉难道又将这神仙侠侣双双害死了吗?”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颔首道:“这温如玉自称丑人,其实丑的一字,还远不足以形容其人,哪知她却偏偏看了上那美如子建的梁同鸿,试想梁同鸿有妻如花,而且温柔贤慧,却又怎会对这貌赛无盐的丑人温如玉稍假词色呢?”

  他长叹一声,目光仰视,接着又道:“于是这温如玉因爱生妒,因妒生仇,竟将一生之中,谦谦自守,在武林里从未与人结过梁子的梁同鸿,一掌击毙在他的爱妻面前。”

  卓长卿耳畔轰然一声,全身亦不禁为之一震,心胸之间,像是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拳,双目直视,茫然忖道:“爹爹他老人家一生之中,不但是个谦谦自守的君子,而且是个急人之难的侠士,但是——他老人家又何尝不是被这万恶的魔头一掌击毙在自己的爱妻面前。”

  一念至此,两行泪珠,便不能自止地沿着面颊缓缓落了下来,落在他身上穿着的玄色长衫上,却又毫不停留地从衣上滑落了下去。

  那高冠羽士凝注在卓长卿面上的目光,亦随着他的泪珠缓缓移下,一丝令人难测的光采,便又在他的日中闪过。

  但等到他的目光转到那两滴由卓长卿的玄色衣衫上滑落的泪珠时,他双目中所显示的神采,却全然变为惊愕了。

  这几乎是一件无法思议的事,因为那泪珠几乎是毫不留滞地自衣衫上滑下,那么,这该又是甚么质料制成的衣料呢?

  于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这件玄色的衣衫上停留了半晌,双眉微微一皱,似乎想起了甚么,但瞬即接着叹道:“梁同鸿一死,孟如光自然痛不欲生,只是这可怜的女子那时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为了这点梁氏骨肉,孟如光纵然想死,但在这种情况下,却也容不得她就此一死了。”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但你如果聪明,你可以发现他这声沉重的叹息声中,几乎全然没有惋惜和哀伤的意味。

  但卓长卿此刻正是悲愤填膺,泪如泉涌,又怎能发觉他叹息声中的真意呢?

  高冠羽士微一捋须,便又叹道:“生死之事,虽是千古之人难以勘破之事,但欲死不能,却远比求生不得还要痛苦得多——”

  他竟又自微微一叹,接道:“兄台年纪不轻,虽是绝世奇才,但对人世之间的一些凄惨之事,终究不如我这历尽沧桑的伤心人体会得多,试想那梁同鸿与孟如光本是江湖中人人艳羡的神仙眷属,但如今鸳鸯失偶,本已痛不欲生,如能同穴而死,则情天虽已常恨,比翼之鸟可期,也还能含笑于九泉之下,但如今欲死却亦不能,唉——人世间最凄惨之事,怕也莫过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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