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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方才费慎所说的话,他每字每句都仔仔细细地听在耳里,再在心中将他所说的人,和自己在四明山庄后院之中,由院中小径一直到六角凉亭上所见的尸身对照下,不禁为之一切恍然,暗中寻思道:“我最初见到的中年壮汉和虬髯大汉,想必是那‘太行紫靴尊者’座下的两位金刚,而那个矮胖的锦衣剑手,自然是‘罗浮彩衣’,三个蓝袍道人,定是武当剑客,两位僧人便是少林达摩院中的高僧了。”

  他思路略微停顿一下,又忖道:“亭中的红袍夫妇,自是‘四明红袍’庄主夫妇,一身黑衣的枯瘦老者,是终南的‘乌衫独行客’,跛足丐者,顾名思义,除了‘君山双残’中的公孙右足外,再无别人,而我方才所见跛丐,自然便是‘君山双残’中的另一人了,只因他来得稍迟,是以侥幸避过这场劫难。”

  想到这里,他却不禁皱眉,道:“但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四川峨嵋的‘七毒双煞’又是谁呢?该不会是那已经丧失记忆的白袍书生吧?他身边既无豹囊又只是孤身一人……那么,此人又是谁?”

  须知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这费慎一面在说,他便一面在想,费慎说完,除了这最后一点疑问之外,他也已想得十分清楚。

  但是费慎的最后一句话,却又使他极为愤怒,是以费慎语声一了,他便厉声说出那句话来。

  费慎冷笑一声,道:“‘如不相信,也就罢了——’哼哼,阁下说话倒轻松得很。如果这样,那岂非世上之人,人人俱可胡言乱语,再也无人愿讲真话了?”

  管宁心中,怒气更如浪涛澎湃而来,讷讷地愣了半晌,竟自气得说不出话来。

  费慎面上的神色,更加得意,哪知那瘦长道人却仍然满面无动于衷的样子,伸手打了个问讯,竟自高宣一声佛语,缓缓说道:“无量寿佛,两位施主所说的话,听来都是极有道理。若是这些武林中名重一时的武林人物,在一夜之间,俱都同时死去,此话不但难以令人置信,而且简直有些骇人听闻了。”

  于谨立刻干笑一声,接口道:“就算达摩尊者复生,三丰真人再世,只怕也未必能令这些人物同时死去。当今武林之中,武功虽有高过这几位的人,譬如那西门——”

  “西门”两字方一出口,他语声竟自倏然而顿,面上的肌肉,也为之剧烈地扭曲了一下,彷佛倏然之间,有条巨大的蜥蜴,钻入他衣领,沿着他背脊爬过一样,使得他隐在肘后的长剑,都不禁微微颤抖了起来。半晌之后,他方自接道:“他武功虽高,但若说他能将这些人一举杀死,嘿嘿,却也是万万无法做到之事。”

  他强笑两声,为的不过是压下心中的惊恐而已,他却还是没有将“西门”之后的名字说出来。

  管宁心中一动,忖道:“听他说来,四明山庄中的这些尸身,竟然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但那‘西门’却又是谁呢?怎的他对此人竟如此惧怕?”

  却听那颀长道人已自缓缓说道:“费大侠所说的话,正是武林人所俱知之事——”

  他目光缓缓转向管宁,接道:“但是这位施主所说之言,贫道看来,想必亦非凭空捏造。想那四明山庄近在咫尺,他如在说虚言,岂非立即便能拆穿?那么非但于、费两位大侠不能放过,便是贫道,也万难容忍的。”

  于谨微一沉吟,接口道:“此人明知四明山庄千步以内,便是禁地,武林中人不得允许,擅入禁地,能够全身而退的,十年来几乎从未有过,我等又岂会为了他的几句胡言乱语,而作出触怒四明山庄庄主之事呢?”

  那颀长道人一笑道:“但是如是虚言,却又是为着什么?我看还是请这位施主将自己所见,详细对咱们说上一遍,那么是真是伪,以于、费两位之才,想必也能判断。如果此事当真,‘彩衣双剑’以及贫道等的三位师兄,俱已死去,那不但你我要为之惊悼,只怕整个武林,也会因之掀起巨浪。如果此事只是凭空捏造的,那么——到那时再说亦不算迟呀!”

  这颀长瘦削的道人,一字一句,缓缓说来,不但说得心平气和,清晰已极,而且面目之上始终带着笑容,似乎这件关系着他本身同门的生死之事,并未引起他的心绪激动。

  但于谨、费慎,以及此时已围聚过来的另外五个彩衣大汉,却个个都已激动难安。但这颀长道人,却正是武当掌门蓝襟真人座下的四大护法之首,地位虽还比不上已先到了四明山庄中的“武当三鹤”,但却已是武林名重一时,一言九鼎的人物。是以他所说的话,大家心中虽然气愤,也只得默默听在耳里,并未露出反对的神色。

  管宁暗叹一声。此刻他已知道,自己昨夜不但遭遇了许多烦恼,并且已卷入一件足以震动天下的巨大事件的漩涡之中。

  昨夜他月下漫步深山,高吟佳句的时候,是再也想不到一夜之间,他自身有如此巨大的变化的,而此刻势成骑虎,再想抽身事外,他自知已是万万无法做到的事了。

  于是他只是长叹,将自己所遇之事,一字不漏地说出来。在说到那白袍书生之际,听着的人,面色都不禁为之一变,甚至那面上永远带着笑容的颀长道人,面色竟也为之变动一下,面上的笑容,也在剎那之间,消失于无影之中了。

  管宁心中一动,但却又接着说了下去,于是又说到那两个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的奇诡怪人,于谨立刻接口问道:“此两人腰间是否各带着一个豹皮革囊?”

  管宁摇了摇头,又说到那奇异的翠装少女,费慎便脱口道:“难道是黄山翠袖门下?”

  管宁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然后便滔滔不绝地将一切事都说了出来,却未说到那白袍书生的丧失记忆。因为他此刻已对这白袍书生生出同情之心,是以便不愿将此事说出来。

  他话虽说得极快,但仍然说了顿饭时候,直说得口干舌燥。

  而那些彩衣大汉以及蓝衫道人,却听得个个激动不已,不住地交换着惊恐、疑惧的眼色,却没有一个出言插口一句。

  管宁语声一顿,转目望去,只见面前之人,各各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良久——

  于谨方自长长叹了口气,面向那颀长的蓝袍道人,沉声说道:“此事既然不假,确是骇人听闻,在下此刻,心中已无主意。道兄高瞻远见,定必有所打算,在下等只唯道兄马首是瞻了。”

  却见这武当掌门座下四大护法之首的蓝雁道人俯首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此事之复杂离奇,亦非贫道所能揣测。不瞒于大侠说,贫道此刻心中不知所措,只怕还远在于大侠之上哩!”

  他语声一顿,又道:“两位素来谨慎,又是罗浮一派的掌门大侠身旁最亲近之人,此次四明庄主飞柬邀请你我师长到此相聚的用意,两位想必是一定知道的了。”管宁话一说完,便自凝神倾听,直到此刻,对此事的来龙去脉,仍然是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此刻不但已卷入漩涡,只怕还已变成众矢之的,只要与此事有关的各门各派,谁也不会放过自己,一定要将自己详细地问上两遍。自己此刻虽已烦恼,但更大的烦恼只怕还在后面哩。

  是以他便希望从这些人对话之中,探测出此事的一些究竟来,更希望从他们的口中,探测出那白袍书生的真正来历。

  然后他便可以将它告诉白袍书生,完成自己所许的诺言。

  只要此事真相一白,知道了真凶是谁,他还要完成他另一个诺言——他还要替无辜惨死的囊儿复仇。是以他更希望从他们口中知道那个奇诡怪人的来历,而此刻他已猜出一点,这两个枯瘦如竹的恶人,便是那峨嵋豹囊、七毒双煞。

  无论如何,这件事牵涉如此之广,又是如此复杂隐秘,是以?述起来,便不得不十分详细,因为这样纵然会使人生出一些累赘的感觉,却总比让人听来含含糊糊、莫名其妙好些。

  一片浮云飘来,掩住已由东方升起的太阳,于是,这林荫下的山道,就变得更加幽静。

  由林叶间漏下的细碎光影,已自一齐消失无踪,甚至连啾啾鸟语声、潺潺流水声,以及风吹木叶声,听来都远不及平日的美妙了。

  却见于谨、费慎对望一眼,各自垂头沉吟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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