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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麻跛二丐推着板车,青衣人慢慢的走在他们后面,一双眼睛还是空空洞洞的看着远方,他的人虽然在此处,他的心却彷佛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从来没有别人能进入的世界。

  他们走的是阴暗无人的偏僻小路。

  月正圆。可是连月光都好像照不到这里,破旧的板车被棺材压得“吱吱”作响,空气里充满了油烟和垃圾的臭气,青衣人的脸色看来更觉得可怕。

  他究竟要把这五口棺材送到哪里去?送去干什么?

  没有人知,也没有人敢问。

  车轮在灰砂中滚动,推车的人在冷风中流汗。

  忽然间,七八柄长枪从黑暗中刺出,卡住了车轮,七八十个劲装打扮的大汉自黑暗中涌出,把这两部已经推不动的板车包围,每个人的身手都极骠悍,每个人腰际的快刀都已出鞘,刀锋在月下闪动着寒光。

  青衣人走得太慢,已被隔断在包围外,麻子的脸色变了,脸上的每一颗麻子都好像发出了光。

  但是他连动都没有动。

  他看得出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些人,在他眼中看来,这七八十条大汉手里的钢刀加起来也比不上另外一个人手里的一个酒杯。

  这个人是被推来的,坐在一张紫檀木椅上被人推来的。

  木椅能推,只因为木椅上装着两个车轮,这个人手里有酒杯,只因为他正在喝酒。

  这里既不是喝酒的地方,现在也不是喝酒的时候,谁也不会坐在一张椅子上叫人特地送他到这里来喝酒。

  这个人却偏偏这样来了,而且真像是专程来喝酒的,除了手里的一杯酒外,对别的事都完全不感兴趣。

  他的轮椅旁还站着一个人,和他完全相反的一个人。

  他的衣着华丽,神情懒散,脸上总是带着很和气的笑容,这个人却像杆标枪,好像随时都可能飞掷出去刺穿人心。

  一走到板车前,他就冷冷地说:“我姓连,叫连根,这些人都是我的属下,随时都可以为我死。”

  他说的话直接简短,咄咄逼人:“所以我也随时可以要你们死。”

  麻子居然笑了:“幸好我们既不想别人死,自己也不想死。”他说:“我们只不过是两个穷要饭的。”

  “我看得出。”

  “我们身上既没有钱,车上也没有载货,只不过带着五口棺材。”麻子说:“棺材里既没有珠宝,只不过有几个尸体而已。”

  他叹了口气:“所以我实在想不通各位怎么会找上我们的。”

  “我在想借几样东西带回去看看。”

  “我们有什么可以借给你?”

  “棺材。”连根说:“就是板车上的这五口棺材。”

  “这五口棺材很好看?”

  “棺材不好看,死人也不好看。”连根说:“好看的我不看,不好看的我反而偏要看。”

  “你一定要看?”

  “一定!”

  “不能不看?”

  “不能。”连根厉声道:“就算是你们丐帮的龙头萧堂主在这里,我也非看不可。”

  麻子又叹了口气:“那么你不妨现在就叫这些人替你死吧!”

  连根的脸色也变了,慢慢的伸出一只手,忽然反手一抓,他身后一条大汉手里的钢刀就到了他手里,双手一拗,就拗成两段。

  坐在轮椅喝酒的人直到这时才开口:“好功夫,好手力。”他微笑,“连淮南鹰王家的人恐怕都没有几个能比得上你了。”

  连根冷笑:“他们根本就比不上我。”

  他用两根手指夹着半截刀尖,忽然一挥手,刀光闪电般飞出,忽然不见了,只听见“夺”的一声,半截钢刀竟全部钉入棺材里。

  麻子居然神色不变,只淡淡的说:“幸好棺材里的人已死了,再挨几刀也没什么关系。”

  “他死了,你还没有死。”

  连根手里还有半截断刀:“这就是留给你的。”

  这句话刚说完,他和麻子中间就忽然多出了一个人来。

  一个脸色苍白的青衣人,就好像是忽然被风吹过来的。

  连根后退半步,厉声问:“你是谁?”

  青衣人好像听不见他的话,也看不见他的人,却慢慢的从身上拿出一把旗子,很小的旗子,拴在六七寸长的黑铁旗杆上。

  ——这些小小的花旗难道就是他杀人的武器?

  连根握刀的手上已有冷汗,每个人握刀的手都沁出了冷汗。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青衣人就算用一根树枝也一样可以杀人的。

  他没有杀人。

  他只把手里的小旗一挥,插在棺材上。

  五口棺材,五面小旗。

  插好这五面小旗后,他就走了,麻子和跛子居然也跟着他走了,居然留下了那五口他们本来死也不肯放手的棺材。

  握刀的大汉们立刻让出了一条路。

  他们要的是棺材,不是人,棺材既然已留下,谁也不想再找麻烦,能早点交差早点回去喝酒洗澡睡觉,至少总比在暗巷中拚命好一点。

  谁也想不到他们会走,可是他们确实都已经走了,只留下五杆旗子插在棺材上。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谁也想不通,谁也没有仔细去想。

  黑黝黝的长巷,惨白色的月光,冷冷的风,连根忽然挥手。

  “走!”他说:“把棺材带走。”

  四条大汉插刀入鞘,抢过来推车,只走了两步,忽然停住,就好像忽然中了什么不可思议的魔法,四个人四双脚都忽然被一双看不见的魔手用八根看不见的钉子钉在地上,连动都不能动了。

  四个人的眼睛都盯在同一个地方,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同一个地方。

  都盯在一面旗子上。

  这时正有一阵风吹过,吹开了卷在铁杆上的小旗,小旗逆风招展,上面竟绣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在惨白的月光下看来更鲜艳夺目。

  过了很久之后,四条大汉的脚步才能移动,却不再向前走,而是往后退。

  连根大怒,身形闪动。

  他一向以军法调度属下,发出的命令从来没有人敢违抗。

  只听一连串清脆的掌声响过,四条大汉的两边脸立刻红肿。

  他们不敢反抗,也闪避都不敢,他们对连根的畏惧尊敬丝毫未减。

  可是他们更不敢再去动那五口棺材。

  连根的铁掌再次伸出,抓住了一个人的臂,无论多粗壮的手臂在他掌中都会变得脆如焦炭。

  他发出的命令从来不用再说第二遍,他要用行动来证明这一点。

  骨头碎折的声音在冷风上听来更令人毛骨悚然,断臂人的惨叫声凄厉如狼嗥。

  连根冰冷的目光刀锋般在大汉们的脸上划过,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有没有人来抬这五口棺材?”

  没有人过来。

  连一个人都没有。

  坐在轮椅上的人终于放下酒杯,长长的叹了口气:“没有用的。”他说:“你就算杀了他们也没有用的,还是一样没有人敢来动这些棺材。”

  连根霍然回头,怒视着他厉声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认得棺材上的旗子。”坐在轮椅上的人说:“三十年来,济南府周围八百里以内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敢动田老太爷的花旗。”

  连根冷笑。

  “动了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坐在轮椅上的人说:“你为什么不自己过去试试?”

  连根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我正要过去试试。”

  板车仍在路上,棺材仍在车上,五面花旗仍在风中招展。

  连根一步布走过去,手背上的青筋也已毒蛇般凸起。

  他居然真的要伸手去拔旗。

  凭他一双铁掌上的功夫和神力,就算是大树也可以连根拔起。

  但他却拔不起这几面小小的花旗。

  他的手刚伸出去,已经有一个枯瘦矮小头秃如鹰的黑衣老人站在板车上,用一只枯瘦如鸡爪般的手,闪电般握住了他的铁掌。

  连根的脸立刻扭曲,虽然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冷汗却已黄豆般直泻下来。

  秃顶老人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问:“你就是孙济城的总管,号称‘神力鹰王’的那个人?”

  “我就是。”连根的声音也因痛苦而嘶哑,“我就是连根。”

  “那么你就错了。”老人说:“两件事你都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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