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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魏不贪自然更早已泪流满面,悲呼道:“各位一定要帮我寻着这卑鄙无耻的恶徒。”

  群豪哄然应道:“对!咱们可也不能再容这恶徒活在世上,咱们一定得将他找出来。”于是火光又自四下散开,远处又有脚步之声奔来、

  宝玉又是悲愤,又是惊骇。他知道自己此刻若要被人寻着,魏不贪万万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必定要将他立毙掌下。他虽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不将魏不贪的阴谋揭破,他实是死不瞑目,他无论如何也得活下去。

  火光闪动,脚步奔腾,他只觉人群的脚步,自他身上践踏而过,但谁都梦想不到,方宝玉竟已被埋在他们践踏过的泥土里,谁都未曾低头搜索一眼,谁也都未曾发现自己脚下的泥土有何异状。

  宝玉只觉他自己心房的跳动,渐渐加速、加重,正震动着他自己的耳鼓,彷佛已快要将耳鼓震破。就在这时,他冰冷的躯体四肢,忽然起了一种燥热之感,似乎有股火焰,忽然在他身子里燃烧起来。

  顷刻之间,他心脾内脏,躯体四肢,都已被烧得发痛,正似有无数根火红的钢针扎在他身上,疼得他已无法忍耐,也就在这时,他本自软绵无力,不能动弹的四肢,竟突然有了力量——这力量竟似随着这火烧般的热疼而来。他喉间也似已能发出声音。

  于是,他忍不住要挣扎动弹,他忍不住要呻吟嘶呼。但他只要稍有挣扎,稍有呻吟,行藏便立时被人发现。若是换了平时,无论多大的疼楚,他都可咬牙忍住,但此刻此时,他身心都已出奇的孱弱,竟似无法忍受这火烧般的疼楚,他虽然拼命咬紧牙关,但仍压不住那挣扎嘶吼的欲望,

  他已几乎要疯狂起来——他已几乎将要不惜牺牲一切,放声嘶喝,以求解脱,他脑海已因痛楚而迷糊,道义、责任、雄心——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似已距离他十分遥远——十分遥远——

  忽然间,霹雳一声,大雨倾盆而落。

  如注的大雨,淋在泥土上,自泥土中,渗入宝玉的衣裳,宝玉火热的身子,被这雨水一打,疼楚便立时减轻,神智立时清醒。覆在宝玉面上的一层泥土,本就十分稀薄,此刻立时便被雨水冲开,他双目已能睁开,眼前已可瞧见珠帘般的雨丝。

  火光已灭,暴雨中,有群豪叱咤呼喝声传来。

  “如此暴雨,咱们还是莫要再找了,方宝玉可非呆子,他杀了人后,还不快快逃走,在这里等死不成?”

  “说得有理,咱们走吧!”

  于是呼喝脚步声,渐渐远去,四下又复寂然。

  宝玉嘴角,不觉泛起一丝苦涩的冷笑——这就是人性中卑劣的一面,这就是人的自私——在激动之中,无论要谁去追查凶手,他都会去的,但若要他淋雨、受苦,他便会想个理由不干了。

  雨越下越大,宝玉身上火烧针扎般的热疼,已渐渐消失,他身心突然觉得说不出的疲惫,眼帘似有千钧般沉重。所有的一切,又似都距离他十分遥远,他只想好好睡上一阵,纵然他身子还在泥土中,纵然一睡不起,他也在所不惜。他终于沉沉晕睡过去。

  ***

  八月十三,月已将圆。

  泰山群雄兢技之会,已迫在眉睫。

  月明星稀,夜已深沉。

  泰山之麓,万竹山庄,虽是群豪聚集之地,但此刻人人都要为这近在眼前的大战养精蓄锐,自己俱都提早安歇。

  万竹山中,风吹竹动,一片静寂,唯有西园中一间精舍的斗室里,仍有灯光自窗户透出。孤灯昏暗,莫不屈、公孙不智、石不为三人,对灯枯坐,三人俱是双眉紧锁,满面沉重之色。

  莫不屈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黯声道:“杨七弟重伤不治在先,金老二饮酒中毒在后,昨夜西门六弟竟又被人暗算,连中三种绝毒暗器?眼见也是活不成了,想起我弟兄八人,同投白恩师门下时,也有生死与共之誓言,而如今——唉——”惨然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石不为目中立也已热泪盈眶,一字字沉声道:“我活下去,只为报仇——”公孙不智喃喃道:“复仇——不错。复仇!但纵算杨七弟是死在宝儿手下,难道老二、老六也是被宝儿害死的么?你我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还谈什么复仇?”

  莫不屈道:“听你言下之意,老二、老六之死,是断然与方宝玉无关的了?”

  公孙不智道:“嗯!不错。”

  莫不屈道:“但除了方宝玉之外,又有谁会暗算他们?又有谁能暗算他们?”

  公孙不智道:“你必须注意一点,他们三人被害后,都毫无挣扎之迹留下,显见是事先毫无防备,由此可见,动手加害他们的,必定是他们极为熟悉的人。”

  莫不屈截口道:“是以我才算定是方宝玉。”

  公孙不智缓缓道:“但宝儿害了杨七弟后,老二、老六早已将他视如蛇蝎。只要一见他面,必定叱骂争打起来,怎会那般安静?”

  莫不屈怔了一怔,说不出话来。

  石不为道:“对!”

  莫不屈默然良久,方自叹道:“此人既非宝儿,却又是你我十分熟悉的人,那么,他会是谁呢?难道是——”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熟悉的人中,有谁会是那般丧心病狂之人,他对谁都不敢稍有怀疑,只得长叹住口。

  公孙不智缓缓道:“大哥你不妨试想一想,你我兄弟间,有谁最易被利所诱,老三、老七他们死后,又是谁最先发现的?”

  莫不屈身子一震,双目圆睁,厉喝道:“你莫非说是魏五弟?你怎可如此怀疑于他?你——你——你切莫忘了,他也是你我亲如骨肉的兄弟。”

  公孙不智沉声道:“事已至此,你我必须对任何人都要怀疑,宁严不漏,宁枉勿纵——”

  石不为道:“对!我去瞧。”

  莫不屈方待站起喝止,已被公孙不智拉住,道:“四弟行事最是沉着谨慎,有他去瞧,错不了的。”

  过了半晌,石不为一掠而回,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只是沉着道:“来!”再次转身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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