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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梅三思纵是怒火冲天,见了这女孩子却也发不出来,只有俯下身去,夏沅附在他耳边,轻轻道:“方才那个穿白衣服的人欺负了你,你想不想把他赶跑?”

  梅三思浓眉一扬,大声道:“当然,难道你有……”

  夏沅轻轻“嘘”了一声,接口低语道:“轻些!我当然有办法。”

  梅三思压低声音,连忙问道:“甚么办法,快说给你梅大哥听!”

  他声音虽已尽量压低,但仍然满厅皆闻,群豪俱都移动目光,望着他们,夏沅明亮的眼珠一转,低声又道:“等会你追出去,只要问他三两句话,包管那穿白衣服的人调头就走。”

  梅三思目光一亮,忍不住脱口又道:“甚么话?”

  夏沅眼珠又转了两转,悄悄将梅三思拉到一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梅三思的面目之上,果然不禁露出喜色!

  走到宽阔的前院,雪衣人突地停下脚步,冷冷道:“今日是你的吉期,我不愿与你动手!”

  柳鹤亭剑眉微轩,沉声道:“今日你好意而来,我也不愿与你动手,只要你将掌中之剑,交还原主——”

  雪衣人霍然转身,目光如刃,柳鹤亭当作未见,缓缓道:“而且不再与我宾客为难,我必定以上宾之礼待你。”

  雪衣人冷笑一声,接口道:“如果不然,你便一定要出手的了?”

  柳鹤亭道:“正是!”这两字说得斩钉断铁,当真是掷地可作金石之声!

  雪衣人眼帘突地一合,瞬又睁开,目中精光四射,这一开一合动作间的含义,竟似乎在对柳鹤亭的做法表示惋惜。柳鹤亭暗叹一声,面上不禁为之动容,要知世上绝无一人能够完全“无畏”,只是有些人将“生”之一字,远较“义”字看得轻些,他勉强抑止住心中翻涌的思潮,只是冷冷接口道:“但此间非你我动手之地,门外不远,便是城郊,虽无人迹,但秋月繁星,俱可为证,今日之事,全由我作一了断,无论谁胜谁负,你均不得再对他人妄下杀手。”

  雪衣人道:“好极!”他这两字亦是说得截钉断铁;但忽又叹息一声,缓缓道:“你原可不必如此的!”

  他行止、言语,俱都冷削无情到了极处,但这一声叹息中,竟含蕴惋惜、怜悯、赞许、钦佩许多种复杂而矛盾的情感。

  等到这一声叹息传入柳鹤亭耳中时,他心里也不觉涌起了许多种复杂的情绪,他心中暗道:“你岂非亦是原可不必如此?”但他只是将这句话变做一声长叹,而未说出口来,于是二人一起举步,穿过木立四周的人群,向外止去,二人的步伐虽然一致,但处世的态度却迥然而异!

  突听身后一声断喝:“慢走!”两人齐地止步,只见梅三思大步奔出,雪衣人斜目一望柳鹤亭,柳鹤亭愕然望向梅三思。

  但梅三思却不等他发话,便已哈哈笑道:“白衣兄,你自命武功高绝,学问渊博,此刻我且问你三两句话,你若能一一回答,那么你自狂自傲还能原谅,否则便请你快些出去,休得在此张牙舞爪!”

  柳鹤亭心中却不禁为之一动,见梅三思笑声一顿,神色突地变得十分庄严肃穆,正容缓缓道:“武学一道,浩瀚如海,自古以来只有儒、道、释三字差可比拟,尤其佛教自大唐西土取经归来后,更是盛极一时,衍繁演变,分为十宗,而有‘大乘’、‘小乘’之分,此等情况,正与我达摩祖师渡江南来后,武学之衍繁演变毫无二致。”

  说到这里,他语声微顿,但四下群豪,却已一齐听得耸然动容,雪衣人目中的轻蔑之色,也不禁为之尽敛。

  只听梅三思略为喘息一下,接口又道:“而佛家有‘大乘’、‘小乘’之分,武学亦有‘上乘’、‘下乘’之别,所谓‘内家’、‘外家’、‘南派’、‘北派’,门派虽多,种类亦杂,却不过只是在‘下乘’武功中大兜圈子而已,终其极也无法能窥‘上乘’武家大秘之门径,但世人却已沾沾自喜,这正是雀鸟之志,不能望鹏程万里!”

  他面色庄穆,语气沉重,滔滔不绝,字字皆是金石珠玉,句句俱合武家至理,满厅群豪,再无一人想到如此一个莽汉,竟能说出这番话来,不禁俱都为之改容相向,柳鹤亭暗叹一声,更是钦佩不已。

  雪衣人木然未动,日中却已露出留神倾听之色,只听梅三思干咳一声,毫不思索地接口又道:“武功上乘,以道为体,以法为用,体用兼备,性命为修。而下乘之武,未明真理,妄行其是,拔剑援拳,快意一时,徒有匹夫之勇,纵能名扬天下,技盖一时,亦不能上窥圣贤之堂奥。”

  柳鹤亭叹息一声,只觉他这番说话,当真是字字珠玑,哪知他叹息之声方过,他身侧竟又有一声叹息响起,转目望去,却见那雪衣人竟已垂下头去。

  梅三思一挺胸膛,朗声又道:“上面两个问题,我已代你解答,如今我且问你第三个问题,你若再回答不出,哼哼——”他冷哼道:“你之武功剑法,可谓已至‘下乘’武功之极,但终你一生,只怕亦将止于此处,日后再望更进一步,实是难上加难,但你不知懊悔,反而以此为傲,狺狺狂声,目空一切,宁不教人可叹可笑!”

  雪衣人目中光彩尽敛,梅三思冷笑又道:“我且问你,武家‘上乘’、‘下乘’之分,分别何在,你可知道么?”

  雪衣人默然不语,梅三思沉声接道:“武功有‘上乘’、‘下乘’之分,正如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于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攻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扬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

  此刻他说起话来,神情、语气俱都沉穆已极,言论更是精辟透彻无比,与他平日的言语神态,简直判如两人,群豪一面惊奇交集,一面却俱都屏息静气地凝神静听,有的席位较远,不禁都长身而起,走到厅口。

  梅三思顿了顿,又道:“武家大秘,共有八法,你能试举其一么?”

  雪衣人霍然抬起头来,但瞬又垂下,梅三思冷笑一声,道:“所谓上乘武家大秘八法,即是以修神室,神室完全,大道成就,永无渗漏,八法者,‘刚’、‘柔’、‘诚’、‘信’、‘和’、‘静’、‘虚’、‘灵’是也,尤其‘刚’之一法,乃神室之梁柱,此之为物,刚强不屈,无偏无倚,端正平直,不动不摇,其所任实重,其实尤大,神室斜正好歹,皆在于此。”

  语声一顿,突地仰天大笑起来,大笑着道:“神室八法,你连其中之一都无法举出,还有脸在此逞强争胜,我真要替你觉得羞愧。”笑声一起,他神态便又恢复了平日的粗豪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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