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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西门鸥哼了一声,推杯而起,瞪了他爱女两眼,忽地转身道:“酒已尽欢,老夫该走了。”大步走去抱起银衫少女的娇躯,放到仍在呆呆瞑想着的青衫少女手中,又转身抱起另一银衫少女,走出厅外,忽又驻足回身,朗声说道:“柳老弟,老夫生平惟有一自豪之处,你可知道是甚么?”

  柳鹤亭手扶桌沿,踉跄立起,捋手道:“酒未饮完,你怎地就要走了?”忽地朗声大笑:“我生平唯一不善之处,便是不会猜人家心事,你心里想甚么,我是万万猜不着的。”

  醉意酩酊,语气酩酊。

  西门鸥轩眉笑道:“数十年来,西门世家,高手辈出,我却是最低的低手,生而不能为第一高手,但能为第一低手,老夫亦算不虚此生了。”仰天长笑,转身而去。

  柳鹤亭呆了一呆,脚下一个踉跄,冲出数步,忽地大笑道:“高极,高极,妙极,妙极,西门兄,西门前辈,就凭你这句话,小弟就要和你干一杯……西门兄,你到哪里去了?……西门前辈,你到哪里去了……”脚下一软,斜去数尺,噗地坐到椅上。

  一阵风吹过,世上万物,在他眼中都变成一片混沌,又是一阵风吹过,就连这片混沌,也开始旋转起来。

  他鼻端似早闻得一丝淡淡的香气,他耳边似乎听到一声软微的娇嗔,他眼前也似乎见到一条窈窕的人影……

  香气、娇嗔、人影——人影、娇嗔、香气——娇嗔、人影、香气——人香、影娇、气嗔——人嗔、娇香、气影——香影、人嗔、气娇……·

  混乱,迷失!

  混乱的迷失,迷失的混乱!

  中夜。

  万籁无声,月明星繁。远处一点闪烁的灯火,闪烁着发出微光,似乎在妄想与星月争明。近处,却传出一声叹息!轻微,但却悠长的叹息,瞬眼便在秋夜的晚风中消散无影。

  于是万籁又复无声,日仍明,星仍繁,远处的灯光,也依然闪耀,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一声已经消散了的叹息,在世上究竟留下了多少余韵。

  于是残月西沉,繁星渐落,大地上又开始有了声音,世人的变幻虽多,世事的变幻虽奇,但是大地上的晨昏交替,日升月落,却有着亘古不变的规律。

  第二天,西跨院中几乎仍然没有任何声音,跨院的厅门,有如少女含羞的眼帘般深深紧闭,直到黄昏——

  又是黄昏。

  陶纯纯垂眉敛目,缓缓走出店门,缓缓坐上了店家早已为她配好了鞍辔的健马,玉手轻抬,丝鞭微扬,她竟在暮色苍茫中踏上征途。

  柳鹤亭低头垂手,跟在身后,无言地挥动着掌中丝鞭,鞭梢划风,飒飒作响,但却划不开郁积在他心头的愧疚。

  两匹马一前一后,缓跑而行,片刻之间,便已将沂水城郭抛在马后,新月再升,繁星又起,陶纯纯回转头来,轻唤:“喂——”

  柳鹤亭抬起头来,扬鞭赶到她身侧,痴痴地望着她,却说不出话来,寂静的秋夜对他们说来,空气中彷佛有一种无声的音乐。

  陶纯纯秋波一转,纤细柔美的手指,轻抚着鬓边风鬟,低语道:“你……”眼帘一垂,轻哼檀唇,却竟又倏然住口。

  这一声“喂”,这一声“你”,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包含着的究竟有多少复杂的情意,除了柳鹤亭,谁也无法会意得到。

  他茫然地把玩着自己腰间的丝绦,忽又伸出手去,抚弄马项间的柔鬃,垂首道:“我……我……今夜的月光,似乎比昨夜……”

  “昨夜……”陶纯纯忽地一扬丝鞭,策马向前奔去。柳鹤亭呆呆地望着她纤弱窈窕的身影,目光中又是爱怜,又是难受。

  寂静的道路边,明月清辉,投下一幢屋影,滴水的飞檐,在月光下有如一只振翼欲起的飞鹰,蔓草凄清,阴阶砌玉,秋虫相语,秋月自明,相语的虫声中,自明的秋月下,凄清的蔓草间,是一条曲折的石径,通向这荒祠的阴阶。

  陶纯纯微拧纤腰,霍然下马,身形一顿,缓缓走入了这不知供奉着何方神祗的荒祠。秋月,拖长了她窈窕的身形,使得这绝色的红颜,与这凄清的景象,相映成一幅动人心弦的图画。

  柳鹤亭呆望着她,踟蹰在这曲折的石径上,他的思潮,此刻正有如径边的蔓草一样紊乱,终于,他也下了马,步上石阶。秋风,吹动着残破的窗纸,猎猎作响,阴黯的荒祠中,没有燃光,甚至连月光都没有映入,朦胧的夜色中,陶纯纯背向着他,跪在低垂着的神幔前。

  她抬起手,解开发结,让如云的秀发,披下双肩,然后,虔诚地默祷着上天的神明,许久,许久,她甚至连发梢都未曾移动一下。

  柳鹤亭木立呆望,直觉有一种难言的窒息,自心底升起。荒祠是残败的,低垂的神幔内,也不知供奉着的是甚么神祗,但是他却觉得此时此刻,这残败的荒祠中,似乎有一种难言的圣洁,他开始领略到神话的力量,这种亘古以来便在人心中生了根的力量,几乎也要使他忍不住在积满灰尘的地上跪下来,为去日忏悔,为来日默祷。

  心情激荡中,他突地觉得顶上微凉,彷佛梁上有积水落下。

  他不经意地拭去了,只见陶纯纯双手合十,喃喃默祷:“但愿他一生平安,事事如意,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小女子受苦受难,都无所谓。”

  平凡的语声,庸俗的祷词,但出自陶纯纯口中,听在柳鹤亭耳里,一时之间,他只觉心情激荡,热血上涌,又有几滴积水滴在他身上,他也顾不得拭去,大步奔前,跪到陶纯纯身前,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大声祷道:“柳鹤亭刀斧加身,受苦受难,都无所谓,只要她一生如意,青春常驻,柳鹤亭纵然变为犬马,也是心甘情愿。”

  陶纯纯缓缓回过头,轻轻说道:“你在对谁说话呀?”

  柳鹤亭呆了一呆,期艾着道:“我在向神明默祷……”

  陶纯纯幽幽轻叹一声,缓缓道:“那么你说话的声音又何必这么大,难道你怕神明听不见么?”

  柳鹤亭又自呆了一呆,只见她回转头,默祷着低声又道:“小女子一心一意,全都为他,只要他过得快活,小女子甚么都无所谓,纵然……纵然叫小女子立时离开他,也……也……”螓首一垂,玉手捧面,下面的话,竟是再也无法说出。

  柳鹤亭只觉又是一股热血,自心底涌起,再也顾不得别的,大声又道:“柳鹤亭一生一世,再也不会和她分开,纵然刀斧加身,利刃当头,也不愿离开她一步半步,有违誓言,天诛地灭。”

  话声方了,只听一个颤抖、轻微、激动、娇柔的声音,在耳边轻轻说道:“你真的有这个心……唉,只要你有此心,我……我甚么都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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