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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柳鹤亭心中虽然疑云重重,紊乱不堪,但见了这种情况,忍不住为之叹息一声,插口说道:“方才在下亦曾以此言劝过令嫒,但——”

  锦袍老人苦叹接口道:“老弟你有所不知,这孩子对剑法如此痴迷,实在要怪在老夫身上。”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远远投向院外,长叹又道:“昔年老夫,自诩聪明绝顶,对世间任何新奇之事,都要去学它一学,看它一看,数十年来,老夫的确也学了不少,看了不少,但世间学问浩如沧海,无穷无尽,人之智力却有如沧海一粟,到底有限,老夫旁骛杂学太多,对武功一道,不免无暇顾及,与人动手,总是吃亏的多,江湖中人竟送我‘常败高手’四字,作我之号。”

  语声微顿,目光之中,突地露出愤恨怨毒之色,切齿又道:“不说别人,便是家兄,也常冷言讥嘲于我,说我是:‘学比管乐——不如!誉满武林——常败!红杏才华——可笑!青云意气——嫌高!’我心中气愤难填,却又无法可想,纵想再下苦练,但年华老去,青春不再,我再下苦功,亦是徒然!”

  柳鹤亭目光望处,只见他双拳紧握,切齿怒目,想到他一生所遇,心头不禁一凛,暗叹忖道:“听他言语,想必他幼年定必有神童之称,是以由骄矜不免生出浮躁,是以好高骛远,哪知到头来却是博而不精,一事无成,只是悔之已晚,如此说来,总是心比天高,若无恒毅之力,又有何用!”

  一念及此,不禁对自己今后行事,生出警戒。

  只见这锦袍老人忽又缓缓垂下目光,放松手掌,沉声叹道:“老夫晚来,追忆往昔自多感慨,见到小女幼时生性,竟也和老夫童稚时一样,老夫以己为鉴,自不愿她再蹈我之覆辙,是以自幼便令她屏弃杂学,专攻剑术,甚至连女红闺事,都不准她去学,哪知过犹不及,她沉迷剑术竟然一痴至此!”

  柳鹤亭听到这里,暗叹忖道:“原来这少女之所以成为剑痴,竟是有这般原因。”抬目望处,只见这老人手捋长髯,垂首无语,方才的豪情胜慨,此刻俱已不见,青衫少女伏案轻泣,白发红颜,各自黯然,相映之下,更见清凄!

  一时之间,柳鹤亭只觉自己似乎也随之感染,心中一团闷气,无法排遣……

  哪知锦袍老人默然半晌,突又仰天长笑起来,朗声笑道:

  “西门鸥呀西门鸥!你一生自命,别无所长,只有‘豪’之一字,可称不败,怎的今日也学起这般儿女之态来了。”大步奔至厅前,朗声喊道:“店伙,酒来!”

  “西门鸥”三字一经入耳,柳鹤亭心头不禁为之一震,突地长身而起,一步掠至厅门,脱口道:“‘西门鸥’三字,可就是老前辈的台甫?”

  锦袍老人朗声笑道:“不错,‘常败高手’西门鸥便是老夫。”

  柳鹤亭微一沉吟,道:“有一西门笑鸥,不知和老前辈有无渊源?”

  西门鸥霍然转过身来,目中光彩闪动,凝注在柳鹤亭身上,缓缓说道:“‘西门笑鸥’四字,便是家兄替他儿子取的名字。”突又仰天笑道:“所谓‘笑鸥’者,自然就是‘笑西门鸥’也,他自己笑我尚嫌不够,更要叫他的儿子也一齐来笑我,西门鸥呀西门鸥!你当真如此可笑么?”话声渐弱,语气也渐渐沉痛,突地大喝一声:“酒来,酒来。”心中的万千积郁,似乎都想藉酒扫出。

  柳鹤亭茫然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安慰于他,口中讷讷连声,一字难吐,心中却在暗中思忖:“原来西门笑鸥便是此人之侄,看来这西门一姓,竟是个武林世家!”他初入江湖,竟未听过!

  “虎丘双飞,姑苏双雄,东方西门,威镇关中。”这四句流传江湖的俗谚,更不知道这句俗谚中所说的“西门”二字,便说的是“苏州,虎丘,飞鹤山庄”,也就说的是西门鸥之一族!

  但柳鹤亭却已知道,这西门鸥与他兄长之间,定必甚是不睦,是以他也无法将查问“西门笑鸥”之事,问将出口。只见那青衫窄袖的绝色少女,盈盈站了起来,款款走到她爹爹身侧,手拭泪痕,轻轻说道:“爹爹,大伯对你表面看来虽然不好,但其实还是关心你的……”

  西门鸥浓眉一扬,瞪目叱道:“你懂得甚么?”长叹一声,敛眉垂目,轻轻一抚他爱女香肩,目光中突地满现慈祥疼爱之意,和声悦色,接口又道:“孩子,你懂得甚么……”

  这两句“懂得甚么?”言词虽然完全一样,语气却是迥不相同,一时之间柳鹤亭但觉熙熙父爱,充满房中,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不能自已,暗叹一声,走到院外,朗声喝道:“酒来,酒来……”

  此刻朝阳虽升,仍在东方,秋日晴空,一碧万里。

  直至日影西移,暮霭夕阳,自碎花窗间投入一片散细花影。柳鹤亭、西门鸥,这一老一少,满怀愁绪的武林豪客,还仍在这片细碎光影中,相对而斟,虽无吟诗之心,却有扫愁之意,哪知愁未扫去,却又将一番新愁兜上心头。

  细花的窗棂下,默然凝坐着的青衫少女,柳眉微颦,香腮轻托,一双秋波,像是在凝注着自己的一对纤纤弓足,又似乎已落入无边无际的一片冥思。她目光是深邃而美丽的,但却远不如陶纯纯的灵幻而多姿,陶纯纯的眼波中,可以流露出一千种表情,却让你永远无法从她眼睛的表情中测知她的心事,而这青衫少女的秋波虽然不变,却又永远笼罩着一重似轻似浓、似幽似怨的薄雾,于是这层薄雾便也就将她心底的思潮一起掩住。

  里面的厢房,门户紧闭,陶纯纯在里面做些甚么,谁也不知道,柳鹤亭不止一次,想推开这扇紧闭着的门户,他站起身,又坐下去,只是又加满了自己杯中的酒,仰首一饮而尽。

  于是他开始发觉,“酒”,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在勾起你的万千愁思之后,却偏偏又能使你将这万千愁思一齐忘去。

  他不知自己是否醉了,只知自己心中,已升起了一种飘忽、多彩、轻柔而美妙的云雾,他的心,便也在这层云雾中飘飘升起,世上的每一种事,在这剎那间,都变得离他十分遥远。所以他更尽一杯酒,他想要这层云雾更飘忽,更多彩,更美妙,他想要世上的每件事,离他更远。

  西门鸥捋须把盏,纵谈着天下名山、武林盛事,英雄虽已老去,豪情却仍不减,但盛筵虽欢,终有尽时,店家送上酒来,倒退着退出厅门,昏黄的灯光,映在那两个已被点中穴道的银衫少女苍白的面靥上,西门鸥突地一皱浓眉,沉声道:“数十年来,经过老夫眼底之事之物,尚无一件能令老夫束手无策,不知来历。柳老弟,你若放心得过,便将这少女二人,交与老夫,百日之后,老夫再至此间与你相晤,那时老夫定可将此二人身中何毒,该怎样解救,告诉于你。”

  柳鹤亭皱眉沉吟半晌,忽地扬眉一笑道:“但凭前辈之意。”

  西门鸥捋须长笑道:“老夫一生,敬的是光明磊落的丈夫,爱的是绝世聪明的奇才,愚蠢卑鄙之人,便是在老夫面前跪上三天三夜,老夫也不屑与他谈一言半语,但柳老弟,今日你我萍水相交,便已倾心如故,老夫有一言相劝……”

  青衫少女忽地站起身来,走到柳鹤亭身前,轻轻说道:“方才你说的那个剑法极高的人,你可知道他现在何处?”

  她说起话来,总是这般突兀,既不管别人在做甚么,也不管别人在说甚么,只要自己心里想说,便毫不考虑地说出。道德规范、人情世故,她一概不懂,亦似根本未放在她眼中。

  柳鹤亭扬眉笑道:“姑娘莫非是要找他么?”

  青衫少女秋波凝注着柳鹤亭手中的一杯色泛青碧的烈酒,既不说“是”,亦不说“否”。

  柳鹤亭哈哈一笑,道:“那白衣人我虽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但似他这般人物,处于世上,当真有如锥藏囊中,纵想隐藏自己行迹,亦是大不可能,姑娘你若想寻找于他,只怕再也容易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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