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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自从上个星期以来,天气开始变了。原先应该下雨的地方,如今天空却万里无云,清澈透明,夜晚群星闪烁。将军对这种人间奇迹已漠不关心,他有时坐在吊床上发呆,有时参加玩牌,对自己的命运已不放在心上。不久之后,有一次将军在跟军官们玩牌时,忽然吹来一阵夹杂着海玫瑰味的海风,把他们手中的牌都刮走了,窗户上的插销也掉了下来。莫利纳雷斯夫人对上帝安排的季节提前到来感到异常兴奋,惊呼道:“这才象12月!”威尔逊和何塞·帕拉西奥斯赶紧把窗户关上,以不让海风吹到屋里来,而将军正沉浸在思考中。

  “已经是12月,可我们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建树,”他说,“人们说得对,宁可要不称职的军曹,也不要无用的将军。”

  说罢,将军继续玩牌。玩到一半的时间时,他把牌放到一边,吩咐何塞·劳伦西奥安排一切,准备旅行。前一天刚刚第二次从船上卸下他行李的威尔逊一时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怔怔地说道:“船已经走了。”

  其实将军知道。“这条船真不够意思。”他说,“我们一定得到里奥阿查去,去看看是否能让我们大名鼎鼎的将军们终于下决心打赢这一仗。”在离开牌桌之前,他感到有必要向房东夫妇作一解释。

  “这甚至不是出于打仗的需要,”他对他们说,“而是讲有关荣誉问题事情。”

  就这样,12月的第一天清晨八时,将军登上了“曼努埃尔”号的双桅帆船,那是华金·德米耶尔先生提供他使用的。到海上兜风以呕吐胆汁,沿河到圣佩德罗 ·亚历杭德里诺糖厂去松弛一下神经,恢复一下多病的身体和驱除数不尽的忧愁,或者直驶里奥阿查实现他再次拯救美洲的企图。跟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将军一起乘双桅帆船赶来的马里亚诺、蒙蒂利亚还安排了美国的“逆戟鲸”号护卫舰为“曼努埃尔”号帆船护航。护卫舰上除装备有精良的大炮之外,还配备有优秀的外科医生尼特大夫。然而,当蒙蒂利亚看到将军那令人遗憾的健康状况后,他不想只听尼特大夫的看法,也求教了他的当地医生。

  “我甚至认为他经不起路上的颠簸,”医生加斯特尔冯多说,“但是还是让他去吧,发生任何事都比这样活着强。”

  大沼泽地的水道水流很慢,热乎乎地散发着致人死命的燕气。于是他们,以利用从北方吹来的季风而径直往大海驶去,那一年季风提前到来,而且不强不弱正好行船。那条方形双桅帆船维修得很好,为将军准备的客舱又清洁又舒适,船行进时样子挺潇洒。

  将军登船时客光焕发,他想呆在甲板上看看大马格达莱纳河的河滩。河滩的泥浆甚至把大海几十公里之内的水都染得混浊不清。他穿了一条旧灯心绒裤,头戴安第斯式帽,外加一件船长送给他的英国海军外套。在明媚的阳光和阵阵的海风吹拂下,看上去,他的气色有明显的好转。为了向他表示敬意,船员们捕获了一条大鳖鱼,在这条鳖鱼的肚子里,除了找到几件日常五金用品外,还发现了一位骑士的马刺。将军享受着一个旅游者的全部乐趣,直到体力不支了,才又重新沉入到了他心灵的深处。他打了个手势让何塞·帕拉西奥斯走到他跟前时,他附到帕拉西奥斯耳边悄声告诉他:“现在莫利纳雷斯大爷大概正在焚烧我用过的褥垫和埋葬我用过的那些勺子哪。”

  中午时分,他们通过了大沼泽地前面一片辽阔而污浊的水域。天空的各种飞鸟在争食大量金色的小鱼。在沼泽地和大海之间,是热浪逼人的平坦的盐碱地,这里苍空明澈,空气清新,座座渔村散布其间,每个渔民的院子里都晾满了渔夫们的工艺品。更远处,便是神秘的谢纳加镇,镇里大白天出没的幽灵使德国自然科学家洪堡的弟子们都怀疑起他们从事的科学。大沼泽的另一边耸立着雪山那长年不化的冰峰。

  双桅帆船轻快地行驶着,借着寂然无声的风推动白帆,宛如在水面上飞弛。它是那般的敏捷而稳定,本来希望船的颠簸造成身体不适,以呕吐出胆汁的计划,未能如愿以偿,再往前行,当绕过一座伸进大海的高山支脉时,海水变得波涛汹涌起来,风也变得呼啸不止。将军看到天气骤变,也便增加了希望,他看到猛禽在他的脑袋上空盘旋,大地也开始旋转起来,随之冷汗湿透了他的衬衫,他的眼里涌满了泪水。蒙蒂利亚和成尔逊不得不马上扶着他,因为他的身体是如此瘦弱,轻飘飘的,两个浪涛就可以将他打下海去。傍晚,当他们进入圣玛尔塔海湾缓流处的时候,他那几乎要散架的身体里已没有任何东西好呕吐了。他精疲力尽地躺在船长的床位上,奄奄一息,但却陶醉于梦想实现的欢娱之中。看到那种情况,蒙蒂利亚将军十分惊慌,在开始下船之前,他又叫来了尼特大夫为将军检查,结果大夫决定派两个人用手臂搭成椅子抬上岸。

  圣玛尔塔人向来对带有官方色彩事情持冷漠态度,再加上其他因素,在码头上迎候将军的人寥寥无几。共和国的事业对圣玛尔塔人极难产生诱惑力,可以说它是全国对共和国不感兴趣的少数几个城市之一。即使在博亚卡战役后独立已成定局的时候,总督萨马诺还躲藏在这里等待西班牙援军的到来。将军本人曾几次试图解放圣玛尔塔,但都没有成功,只有蒙蒂利亚将军在共和国建成之后才完成了此项大业。在这儿,除了保皇派对玻利瓦尔的固有仇恨之外,还有所有人对卡塔赫纳不满的情绪,它们认为中央政权偏爱卡塔赫纳,而将军又以自己对卡塔赫纳人的特殊情谊无意识加剧了这种不满。然而,这种不满最强烈的原因甚至在许多支持将军的人中间也是如此,仍然是当即处死海军上将,何塞·普鲁登西奥·帕迪利亚。他们除了认为那是将军庸人自扰之外,还着重帕迪利亚是跟皮亚尔一样,因为他们是黑白混血种人。乌达内塔掌握政权之后,圣玛尔塔人的敌对情绪更趋加剧,因为乌达内塔是军事法庭的主席,是他宣布了判处帕迪利亚的死刑命令。鉴于上述原因,将军到达圣玛尔塔时,教堂的钟没有按照预想的计划敲响,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莫罗城堡也没有放欢迎礼炮,为了不让将军看到用炭笔写在教堂侧面墙上的大标语,士兵们一直忙碌到将军下船之前。他们擦去的标语是:“何塞·普鲁登西奥万岁!”官方正式通知将军已经到达的消息,几乎没有使等在码头上的稀稀落落的人们感到兴奋,而且最显眼的是大主教埃斯特韦斯没有前来,无人不知,他是当地最显赫的头号要人。

  直到许多年之后,堂·华金·德米耶尔肯定会记得在那闷热的第一个夜晚人们用担架从船上抬下来的那个可怕的小人儿。他身上裹着一条毛毯,两个帽子套在一起戴在头上一直拉到眉梢,昭示死神已在向他招手。然而,德米耶尔记得最清楚的应该是他那滚烫的手,他那艰难的呼吸,他那走下担架向大家问候的超人的毅力。在副官们的帮助下,他吃力地站在那儿,呼唤着每个人的头衔和全名,跟他们逐个寒暄。尔后,人们把他抬上双轮四座轿式马车。他颓然地倒在座位上,脑袋无力地倚靠着马车的后背,但他那贪婪的目光却在追寻着窗外勃勃生机的万物,那样的景色是最后一次闪过他的眼前,此后将一去永不复返。

  车队只需要穿过林荫大道便到了旧海关大楼,那便是为将军准备的下榻之处。时间是将近晚上八点钟,星期三,然而由于最初的12月的微风吹来,海湾林荫道上是一派周末的气氛。街道很宽,但很肮脏,粗毛石砌成的房子镶着带走廊的阳台,看上去比全国其他地方的房舍要好得多。人们搬出家具坐在人行道上,有些家庭甚至在大街中央接待来客。树林间成群的荧火虫照耀着海边的林荫道,它们发出的磷光比街灯还要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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