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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刚才,车启动时,如果他拼命抓住不放,也许她会停下来。

  但当他看到笙子直视前方头也不回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失去了拼命的劲头。

  夜虽已深,但街上依然人来人往。他不打算再去追一个女人乘坐的汽车。

  再追上去,只能更惨。他刚才看到,笙子的脸上只剩下一种心灰意冷的表情。

  “尽管如此……”

  伊织双手插进兜里,躬着身子边走边想。那种冷淡的表情说明了什么?温柔的笙子为何一反常态呢?不久之前,她还言听计从,宁愿牺牲。然而就是这个女人,却变得如此冷酷,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就算完了吗?”

  伊织又回头看了一眼远去的汽车。宽阔的大街上,只有枯叶漫无目标地飘向天际的夜空。

  13.冬野

  初冬,白昼变短,抽完一根香烟的工夫,眼看着天色就一点点地暗下去。

  星期日下午四点钟,公寓里万籁俱寂,悄无声息。伊织静静地坐在角落里,黑着灯,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他能意识到,黄昏的暮霭正从房屋内外向他包围过来。这是天完全变黑前的短瞬明亮,此时正处在昼夜交替的时刻,难以分辨清何处为昼,何处为夜。

  在残留的几许淡淡光线的映照下,摊放在桌面上的一张纸在黑暗中泛着白色的光。那是两天前内兄送来的离婚申请书,妻子已在上面签过字,盖上了章。内兄替他做了证人,所以在证人栏里也填好了内容。此外还需要一个证人,伊织也已经托付了村冈,只要他也填上名字,伊织再签字盖章后,交到区政府,这手续就算全部办完了。

  事情出乎意料地简单,简直让人吃惊,伊织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做了十七年的夫妻,一朝分手,难道不该有些麻烦事么?在这么一纸文书上签了字盖过章就算了结,那也未免简单过头,过于草率了。

  离婚这种事,只要夫妻双方都同意,其他的事就变得意外地简单。就只剩下将这一纸文书送到区政府。

  与此相比,显得麻烦的事儿倒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过程。一个多月以来,这种麻烦事已经有过好几起。比如孩子的户口、抚养费以及赡养费等等都需要解决。

  当然,伊织并不会为了一一解决这些麻烦独自来回奔波。事实上,这些事都是一个作律师的熟人和内兄替他打点好的。两个孩子都毫无异议地跟了妻子;律师说,赡养费数额也合理,对方没有意见。况且,伊织自知这件事情理亏,所以也不能斤斤计较。他只能沿着别人替他铺好的路轨默然前行。

  已经开动了引擎的汽车没理由再停下来。伊织也知道这种说法有些不负责任,但他还是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坐在那辆车上罢了。

  是由自己作出决定,经过协商后达成协议,再演化成目前的事态,伊织不知怎的竟把分手想成了别人的事。不知不觉中,他忘了是自己在离婚。谈妥了所有的事情后,当只剩下签字盖章时,伊织却感到一种聊落无依的空虚。

  想到只要签字盖章后,所有的事情都一了百了时,伊织心里涌起某种惋惜之情。他连笔也拿不起来,失神地望着窗外。

  天更暗了,只有伊织的周围还有光线,他仍然一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黑夜马上就要乘隙而至。在这静谧的黄昏里,只有一张白色的纸浮现在眼前。丈夫的名字写在左栏,妻子的名字填入右栏。妻子那边已经填写好了,并且盖上了印章。右下方印着“签名必须由本人亲笔书写”以及“请分别使用本人的私章”等注意事项。

  妻子原本没有自己的印章。就一般的夫妻而言,也很少有妻子拥有私章。这儿要求使用私章,未免有些滑稽可笑。妻子好像盖上了她从前一直使用的“伊织”手戳。伊织也许就只能使用手头的正印了。同样的“伊织”两个字,却用不同的印章盖上,也算是在提醒:从此你们将成为陌路人。

  下面还有一栏写着“离婚类别”,大概是内兄在“协议离婚”的地方盖了一方圆印。伊织看到这儿,像个旁观者似地想:“啊,是嘛,原来是协议离婚啊!”再底下还有“未成年子女姓名”以及“母亲监护之子”的栏目,里面填着真理子、美子的名字。旁边的“父亲监护之子”一栏空着。

  对于两个孩子都跟妻子生活,伊织没有异议。再说,年幼的孩子跟母亲生活也是合情合理的,但伊织眼见自己名下空白的一栏,才再次意识到孩子们也已离己而去。孩子们会怎么想呢?她们或者会认为,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像他这样的人已经和自己没有关系。或者,她们还懂得将父母之间的离婚另当别论,依然把他视为血脉相通的父亲,而在心里留有一分爱意。

  直到通过协商,达成目前的正式协议为止,伊织再也没见过两个孩子。只有一次在电话里,他说:“我虽然和你们妈妈分手了,但还是你们的爸爸。”当时,他让长女和次女分别听了电话,一一跟她们说过这句话。但是两个人却沉默着一语不发。不知道她们是在哭,还是在做一种无声的抗议。

  果真有理由让孩子们都缄默不语地分手吗?到了现在这一步,他不得不认为唯独自己有急切难耐、割袍断义似的心情。

  远处那幢大楼里有一扇窗拉亮了灯。仿佛约好了这一时刻似的,其他的窗子也接二连三地亮起来。夜终于降临了。如此看来,与其说是从黄昏到黑夜,倒不如说是灯光引来了黑夜。

  今天就应该在离婚申请书上签字盖章后,送到律师那儿去。这件原本应该由自己去呈送的文书,据说也可以让他人代送。手续如此简单岂不是可以借他人之手强迫离婚?伊织奇怪地又看了看那张纸。

  伊织虽然明知签字盖章之后一切都将结束,身体却依然静坐在夜色苍茫的窗边沉思,他弄不清自己那种怠惰的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离婚因己而起,离家出走也是由自己开始的。当时已经将“分手”的意见清楚明白地告诉了妻子,同时也跟内兄说明了自己的心情。可事到如今,对方同意了,自己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并不是他改变了初衷,而是事已至此,就算再回到妻子身边,已经破坏了的感情也无法完好如初。离婚是件既定的事实,已经无法更改。伊织明知如此,心里却仍然提不起劲儿。

  “我怎么了……”

  伊织喃喃自语着,想起了笙子。

  离家出走时,笙子的形象在脑中还清晰可见。当时确立了和妻子分手后,与笙子一起生活的目标。而如今,笙子人却早已离去,就仿佛是一只为追踪猎物而狂奔疾驶的野兽,不经意地让猎物逃跑了,陡然陷入难以收拾的困惑之境。伊织虽不至于如此,却也挥不去扑了空的那种懊悔的心情。

  拥有笙子乃是在此之前期盼离婚的最大原因。正是为了这一目的,所以才憧憬离婚后的生活,而现在却失去了这最为关键的目的。在曾经热切盼望之时,离婚案举步维艰,今天,一旦梦想将变为现实笙子却早已离去。妻子难道是等待着这样的时机来讽刺自己么?

  要是笙子回到他身边,此刻也许会是另一番心境。但毕竟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对笙子的热情也淡薄了许多。笙子现在要是在身边的话,他不知道是否还有信心与她结婚。这半年以来,他的确是把对笙子的爱转移到了霞的身上。话虽如此,伊织的头脑里却不曾闪现过与霞共结连理的具体想法。

  笙子的离去是何等的印象深刻。他曾经担心过。然而,不出所料,离开公寓后的第二天,笙子去了事务所,她跟大伙打了招呼,交接工作,收拾好自己的物品就走了。她明知道伊织不在事务所里才去的,而且还说:“我昨天晚上与所长谈过,和他说好了的。”

  据说她辞职的原因是“年纪大了,而且乡下的妈妈身体不好,常常犯病,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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