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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这个青年人来访。德普里夫人决定在床上接待他。她由于无所事事和无乐趣而感到厌倦,大半在下午晚些时候才起床。她先叫女仆精心地给她梳洗打扮,在越来越苍白的嘴唇上涂一点口红,然后她命令把客人引进来。

  房门嘎嘎地慢慢打开,青年人犹豫不决,十分笨拙地移步进来。他穿了最好的服装,当然是农村节日穿的,仍然有些土里土气。各种油膏发出过浓的香气。他的目光从地上乱搜索,往上直到变暗的房间的屋梁。因为他找不到人,本来已经安心,她从床上起来,在华盖的紫云下表示热烈的欢迎。他吓成一团,因为他不知道巴黎的贵妇人在起床时接见人,要么他已经忘了。他倒抽一口冷气,仿佛进了深水似的。顿时他脸上飞满红霞,她则以他发窘为乐,寻开心。她用谄媚讨好的声音邀请他走近一些。她对他彬彬有礼,这使她觉得好玩。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仿佛他走过一条窄窄的木板,左右两边都是冒泡的浅滩。她向他伸出细瘦苍白的小手,他小心翼翼地用他那粗壮的手握住它,仿佛害怕握断它似的,敬畏地把它放到嘴唇上。她用友好的手势招呼他在她床旁的安乐椅上就座。他坐下,膝盖像突然折断了似的。

  .他坐下时,感到更有点不安了。现在整个房间不再凶猛地围绕他旋转,地不那么像波浪一样摇晃了。但是不习惯的目光仍然使他心慌意乱。宽松的绸被似乎露出了她的裸体,华盖的紫云似乎像雾一样飘下。他不敢往前看,但觉得要是地上能找到个缝儿,他准能钻进去。他的一双手,一双非常大的不灵活的红手来回地摸着椅子靠背,仿佛他必须抓牢,可这双手被自己的不安吓了一跳,像冻成一团似地回在他怀里。他眼里流露出炙热的感情,差一点流出泪来。他全身肌肉都吓得绷紧了,他感到嗓子眼里没有力气,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见他满副窘态,感到开心。使她愉快的是,沉默好长时间,微笑着观察他怎样挤出第一句话,他怎样结结巴巴,看这个魁梧的大汉如何颤抖,睁着孤立无援的眼睛四处张望。

  终于她同情他,开始问他有什么想法。她善于装出对他的想法非常感兴趣。因此,他又逐渐得到了勇气。他叙述他的学习、教父和哲学家的情况。她参加聊天,但对此知之不多。他提出和讨论自己看法时采取的傲慢态度开始使她讨厌。她用各种动作使他心慌意乱,她却感到开心。她有时候拉住被子,仿佛它要滑下来;她从破绸被子中伸出光胳膊,打了一个突然说话的手势,脚在被子下面晃动;他总是中断谈话,急促匆忙,说话模模糊糊,或者像连珠炮似地说出来。他的面部越来越显出一种痛苦的、紧张的表情,她看过去,又看到一条血管像一条蛇一样急急地爬过额头。这种游戏使她高兴。她喜欢他,这种儿童般的困惑胜过他善用的修辞。她试图也用言辞使他不安。

  “您并不总是这样思考您的学习和功绩吧!在巴黎,灵活起决定性作用。您必须学会突出自己,您是一个漂亮的人,请您聪明些,充分利用自己的青春,首先不忘记女人们,女人在巴黎意味着一切,我们的弱点必定是您的强处。您要学习如何挑选好和利用自己的情人。您一定会当大臣的。您现在已经有一个情人了吗?”

  这个年青人身子缩成一团。他的脸刷地一下铁青。他感到自己身上不可忍受的痛苦占了上风。它撕扯着他,把他推向门去,但是在他身上也有难处。他对香水味,对妇人的香气麻木不仁。他身上的所有肌肉都痉挛抽搐成一团。他的胸部绷紧,他感到粗野和无意义。

  这时嘎地一声。他用僵硬的手指折断了椅背。他吓得跳了起来。他对自己的笨拙感到非常羞愧。但是她对骨子里的热情感到高兴。她只是笑着说:“如果有人向您提出不习惯的问题,您不可立即那么害怕。但是您还必须学习一点待人处世之道,我想帮助您。我一般是少不了秘书,如果您在这里想替代他,那倒是合我的心意的。”

  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些感情奔放的感谢话,眼里闪烁出光辉。他握住她的手,她感到疼痛。她微笑着,她脸色阴沉地微笑着。这又是骗人的老伎俩,使人误以为被人爱上了。这一个认为有地位,另一个空虚,第三个飞黄腾达。但是无论如何,一再沉湎此中,总是好的。那样一来,她在这里就不得不欺骗自己了。

  三天以后他成为她的情人。

  但是危险的厌烦只是被赶走了,并未被置于死命。厌烦情绪继续走进没有人住的房间,在门房后面窥视着。从巴黎只有令人生气的消息传来。国王一般不回答。勒什申斯卡寄来几行冷冰冰的信。这封信只讲她的健康状况,尽力避而不谈任何友好情谊的感受。在她看来,诽谤文章是不干净的和没有兴趣的,也太露骨地泄露出是谁使她,就宫廷里的人还记得她而论,使她在宫廷的地位恶化。她的朋友阿兰库的信里也只字未提回的事。根本没有一丝希望。她宁愿假死,醒着躺在地下的棺材里,狂喊乱叫,敲打棺壁,但是上面没有人能听到她喊叫,地面上的人轻轻地大步走着,她的声音在寂寞中窒息。德普里夫人还写了几封信,但是有同样的感觉,像被埋葬者一样喊叫,完全意识到谁也不会到她的声音,她朝寂寞的柜子敲打,但失去了知觉。她以此欺骗时代,时代在库贝潘这里是她的最凶恶的敌人。

  同这个青年人一起玩也使她厌烦。她以前从来没有坚持她的爱好(这也主要归罪于她的倒台),几句爱情话(他笨嘴笨舌地学不会,她必须给他送去好衣服、丝袜和鞋扣,他才会说)不能使她去同他玩。她的天性是与许多人在一起,一个人很快使她厌烦,一旦她单身独处,她自己也会厌烦自己的,会饿死。引诱这个土包子,教他这个笨蛋如何举止温柔,让笨熊跳舞,这倒是一个很好的游乐,占有他是令人讨厌的,简直令她难堪。

  以后,他不再使她愉快,曾使她高兴的是他尊敬她,他的献身精神和糊涂。但是他很快变了,变得同她亲昵,这使她反感。他本来那么低三下四的眼光现在充满着舒适和洋洋得意。他穿上新衣服,她感到,他在村子里炫耀。她心头渐渐滋长出仇恨,因为他从她的不幸,她的孤寂中得到了这一切.因为他身体健康,吃得饱,嚼得香,而她怒火直冒,体弱多病,吃得越来越少,逐渐消瘦,身体虚弱。这个粗汉已经完全理所当然地把她当作自己的情人。他满意地在他拥有的躺椅上伸懒腰,而不像以前羞于接受礼物,他变得迟钝和懒惰。而她,由于不幸和耻辱而怒火如焚,十分忌恨他那讨厌的心满意足,他那农民般的金钱欲和他趾高气扬。她恨自己,因为她陷得那么深,对这样的笨人本当伸开手臂,以免不沉入孤寂的泥泞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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