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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她逃回床上。她感到寒冷,严重的咳嗽摇晃她那瘦弱的身体。她躺着,凝视前方发呆,总是等着,直等到壁架上的时钟敲响为止。但是时钟是固定的,人无法用诅咒、请求和金钱驱赶它。它慢腾腾地转着圈圈。仆人们来了,她叫所有人都出去,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绝望。她不想吃,不想讲话,不想了解任何人。外面的雨下个不停,她冷得发抖,仿佛她站在外面,伸开双臂,像灌木那样战栗。一个问题不时掠过她心头,一句话像钟摆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上帝这样惩罚她?她犯了太多的罪吗?

  她按了按门铃,叫人去镇上接神甫。这个思想安慰她,有个人住在这里,她可以与他谈话,她可以告诉他她害怕。

  神甫不让人久等他。之所以这样,因为有人向他报告了情况,说夫人病了。他进来时,她不由自主地起来。她记得她在巴黎的那位神甫,他那双手柔和、细腻,眼光炯炯有神,给人几乎一种柔情蜜意的感觉,她也记得他那上流社会的傲慢和谈话,这使人忘记他是在听人忏悔。库贝潘的神甫身材魁梧,宽肩阔背,脚步沉重地走向房门,翻口鞋发出嘎嘎的响声。他身上的一切,粗笨的手,风吹过的脸和大蒲扇耳朵,都通红通红。但是他总显得那么亲切友好,他向她伸出熊掌似的大手表示问候,然后在一个靠背椅上就座。由于他这个庞然大物呆在这里,房间里的恐惧感都吓跑了,躲到角落里去了。室内似乎变暖和了,更有生气。只听到他那洪亮的声音,他在场时,德普里夫人呼吸更自由些。他不知道为什么叫他来,他开始漫谈,谈他的神甫工作,谈巴黎,只是道听途说来的情况。他说了自己的教训;谈到卡尔特西乌斯和蒙塔涅先生的有危险性的著作。她漫不经心地翻来复去说一句话:他们的思想像一群蚊子嗡嗡响,她只想听,听到人的声音,人声像在大海上建起的一条大坝,能抵住孤独,以免她被淹死。当他害怕打扰她而想起身告辞的时候,她用热情的款待争取他。她只是担忧,她向这个极其受尊敬的人许愿,邀请他常来拜访她。她把在巴黎迷人本能的力尽量施展出来,打破了她的沉默。神甫留下来,直到天黑才。

  但是他一走,沉默加倍地向她压下来,仿佛她必须独力托住高高的天花板,独自移这逼近的黑暗。她从来不知道一个单独的人能对另一个人有多少价值,因为她从来没有孤独过。她总是把人评价为空气,人感觉不到,但是现在被孤独勒紧喉咙的时候,她才感觉到需要它。她认识到人有多么宝贵,即使他们撒谎行骗,她从自己的存在中得到一切:自己的方便、安全和愉快。几十年来,她在社会中游泳,从来不知道这个潮水养育她,载着她,但是现在她像一条鱼被投掷到孤寂的海滩上。她在绝望和受惊吓的痛苦中抽搐。她又发冷又发烧。她摸摸自己的身体,吓得倒抽一日冷气。她的身体多冷呀!体温似乎全失去了。血液像冻胶一样很难流过血管。她觉得她仿佛躺在已在这里静悄悄地入殓了的自己的尸体上。突然她身上发热,拚命吞咽一口。她起初吓了一跳,本想反抗,但是这里没有人。在这里她不必介绍自己。她第一次独处。她情愿献身于痛苦的甜蜜,感到热泪流过冰凉的双颊,在万籁俱寂时听到自己的吞咽声。

  她赶快回访这位神甫。房子荒凉,没有信来。她自己知道,人们在巴黎没有很多时间为申请者和请愿者办事。她想做点什么,做些事情,下十五子棋,或者聊天,或者看看另一个人怎样说,她想用某些事情打发无聊,无聊越来越威胁着、越来越凶杀般地侵袭她的心。她迅速地走过村子。她尤其恶心的是,库贝潘这个名字的某个部分是什么,这使她起自己的流放。神甫的小房子坐落在村子街道的尽头,完全在万绿丛中,它几乎同一座粮仓一样高。但是百花围绕着小窗户,在门上方爬满的藤蔓垂下来,她不得不弯着背,以免被缠进可爱的藤蔓网里。

  神甫并不孤单。他身旁,他的工作台旁,坐着一个年轻人。神甫被这样的崇高的拜访弄得神魂颠倒,把他看作自己的侄儿。神甫使他成为博学多才的人,当然不要他当神甫。他在这方面耽误得太多了。这也许是一件风流趣事。德普里夫人并不大嘲笑显得有点愚笨的恭维态度,而是嘲笑这个青年人的令人愉快的窘态。他的脸齐耳根红着,不知道眼光投向何处是好。他是一个高个子农民青年,瘦骨嶙峋、面色红润,黄发,有点皱纹的眼睛。他笨手笨脚,但是现在过分的敬畏压倒了他的乡巴佬习气,使他有些像孩子一般孤立无援。他几乎不敢回答她的问题,支支吾吾,结结巴巴,把手插进口袋里,又把手拿出来。他的窘态使她好笑。德普里夫人不断地闻他,她三问两问就把他搞糊涂了。他低三下四地向她乞求,卑躬屈膝。这个神甫替他说话,赞扬他重视学习的热情,他的优点,说道: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巴黎的大学里完成学业。当然,他本人贫穷,几乎不能资助这个侄儿。他也缺乏靠山,使他有可能在巴黎打通取得国家部门资助的唯一渠道。他恳切地将他侄儿引见给她。他说,她在宫廷大权在握,一句话就足以实现这个青年大学生的最大胆的梦想。

  德普里夫人只有躲进暗处苦笑不迭。说她在宫廷大权在握,实际上她根本就不能对一封信,对惟一的请求作出答复。但是她感到高兴的是,这里的人对她的无能,对她已经下台一无所知。现在她对虚有其表感到高兴,她控制自己。诚然她想推荐这个年青人,说他根据一个如此受人尊重的代言人的话肯定值得获取一切恩宠的,他明天可以在她那里应试叫他朗诵一下,她可以考一考他的业务能力,她要把他推荐给宫廷,给他一封致其女友、女王和科学院的先生们的引见信(她在说这些话的同时,想起了,所有这些人中无人对她的信回答了片言只字)。

  老神甫高兴得发抖。服泪从厚脸颊上滚滚而下。他吻她的双手,像一个醉汉一样来回瞎跑,而青年人像一个聋子站在那里发呆,一时语塞。当德普里夫人决心启程时,他一动不动,像在站的地方生了根似的,直到神甫悄悄用力推他,示意他应该护送他的女恩主去宫殿为止。

  他在她侧面走着,结结巴巴地说着感谢的话。每当她看他时,他都讲不出话来。这使她十分高兴。她又第一次感到这种带有轻微蔑视的乐趣。她见到的人在他面前失去了一切威力。她同其他人游玩的乐趣又觉醒了。这在权力的年代是生活的需要。在宫殿门口他站住了,笨手笨脚地鞠了一躬,迈着农民的僵硬的步子匆匆地走了。她几乎还没有时间去回忆他的来访。

  她目送他走了,笑弯了腰。他又笨又天真,但是一般来说,他有生气,有热情,不是像周围的一切死去了。他是火,她冻了,她的身体也冻了,习惯于爱抚和拥抱,在这里她饿了,为了获得生的辉煌,她的目光需要青年时代光辉要求的反光,它在巴黎每天都迎着她。她长时间目送他。这可能是一个玩具,当然是硬木头做的,又笨又单纯,但毕竟是欺骗时光的一个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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