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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关于这件事,我有句话跟你说,”邦格朗想借此机会,和老朋友谈谈于絮尔的前途。

  满头白发的医生,抓起一顶黑丝绒便帽戴上了;法官怕着凉,也戴着帽子;两人沿着平台踱来踱去,商量用什么方法,才能替于絮尔保全干爹预备给她的财产。迪奥尼斯认为照顾于絮尔的遗嘱不能生效的主张,法官是知道的;奈穆尔镇上的居民太关切米诺雷的承继问题了,不能不引起当地的法学家们纷纷议论。邦格朗认定于絮尔和米诺雷医生根本不算亲戚;但他也感觉到,立法的本意是不允许有非正式的分子羼入家庭的。起草法典的人只想着父母对私生儿女的偏心,没料到旁系尊亲对私生子女的后人也会有感情。显而易见,法律在这方面是有疏漏的。

  古鄙,迪奥尼斯,但羡来,刚才讲给承继人们听的法理,邦格朗也和医生说了一遍,又道:“在别的国家,于絮尔绝对不用担心;她是合法配偶所生的女儿,她的父亲仅仅是不能承继令岳瓦朗坦·弥罗埃的遗产。不幸我们的司法界很有才气,喜欢一步一步做推论,揣摩立法的精神。律师们会大谈道德,说法典上的疏漏是由于立法者太老实,没预料到这种情形,但他们至少已经把原则确定了。这场官司必定拖延时日,所费不赀。以泽莉那个性格,恐怕直要告到最高法院为止,那时我是不是还在世界上可没有把握了。”

  医生嚷道:“尽管是理直气壮的官司,也不一定准赢。我已经想到辩诉状上的理由:私生子继承权利的限制应当推广到什么程度?一个大律师的声名,就靠能够打赢下风官司。”

  邦格朗道:“婚姻是社会的永久基础,我恐怕推事们为了保护婚姻制度,会把法律的含义尽量推广。”

  老人没有说明自己的主意,只是拒绝采用委托赠与的办法。邦格朗提议用结婚来保障于絮尔的财产,医生却回答说:

  “可怜的孩子!我可能再活十五年,那她怎么办呢?”

  “那么你打算怎办呢?”邦格朗问。

  “咱们再考虑,让我再想想罢,”老医生显然是支吾其辞。

  那时,于絮尔过来说迪奥尼斯要找医生谈话。

  “迪奥尼斯已经上门了!”米诺雷望着法官叫了一声,又回答于絮尔说:“好罢,请他进来。”

  “我敢打赌,他是替你的承继人做幌子的;他们和迪奥尼斯一块儿在车行里吃饭,一定安排好什么计策了。”

  公证人由于絮尔带到花园的尽头。行过礼,无关紧要的说了几句,迪奥尼斯要求医生和他单独谈话。于絮尔和邦格朗便回进客厅。

  邦格朗记着医生说的最后两句话:“咱们再考虑,让我再想想罢……,”心上想:“哼,聪明人老是这一套;有朝一日,冷不防被死神请了去,他们心爱的人儿就受累了。”

  专办事务的人对优秀人物的不信任是很显着的,他们承认优秀人物的长处,却不容许他们有短处。但这不信任的心理也许倒是一种褒奖。事务家看到高明的人站在山峰上,便以为他们不会走到平地上来,照顾到在金钱方面能变成大资本、在自然科学方面能变成整个世界的极细微的小节。这个见解可是错了!一个有感情的人,一个有天才的人,都是巨纤不遗,无所不见的。邦格朗因为医生不露口风,未免心中怏怏;但为了于絮尔的利益,并且觉得这利益的确面临危险,便打定主意要保护她,不让承继人欺负。邦格朗又因为没法知道老人和迪奥尼斯谈些什么,心里焦急得很。

  他打量着于絮尔,暗暗想着:“不管于絮尔多么纯洁,至少有一件事,少女们都是有自己的主张的。让我来试她一下!”

  他用手扶了扶眼镜,对于絮尔说道:“米诺雷-勒弗罗夫妇,很可能替他们的儿子向你说亲。”

  可怜的孩子脸色发白了;以她的教养和庄重的性格,她决不肯去偷听迪奥尼斯和老医生的谈话的;但她盘算了一会,觉得自己可以出场,如果干爹认为不妥,会向她示意的。医生做书房用的那间中国式水阁,落地长窗外面的百叶窗,还打开在那里。于絮尔灵机一动,走过去关窗。她先向法官告罪,表示要失陪一下。法官微笑着回答:

  “你请便罢!请便罢!”

  于絮尔走到从中国式水阁通往花园的石级上,逗留了一会,慢条斯理的关着百叶窗,望着落日。医生正向水阁这里走过来,于絮尔听见他回答迪奥尼斯,说着:

  “我那些承继人就喜欢我有不动产,希望我接受人家的抵押品,以为那么一来,我的财产更可靠了;他们之间说的话,我都能猜到;也许你是来替他们作说客的罢?告诉你,先生,我的办法决不更改。我带到这儿来的本金,将来是给承继人的;叫他们放心,别跟我烦。对于这个孩子(他指着干女儿),我自有权衡,另作安排,倘若承继人中有人出来捣乱,我即使死了,也要回到阳间来叫他不得安宁!”接着又补充道:

  “所以,要是希望我借钱给萨维尼安先生还债,那他只好在牢里白等了。我不会卖掉公债的。”

  听到最后两句,于絮尔第一次感到真正的痛苦,她赶紧把身子和脑袋靠着百叶窗,才不至于倒下去。

  “天哪!怎么的?她脸上血色都没有了。饭后这样冲动,对她可能有性命之忧的,”医生嚷着,伸出手来抱住于絮尔,她差不多已经发晕了。

  “再见,先生,”他招呼公证人,“我不奉陪了。”

  他把干女儿抱进书房,放在一张路易十五式的大沙发上,从药瓶堆里抓了一小瓶乙醚给她闻。

  邦格朗在旁骇坏了;老医生对他说:“你代我送送客人罢。我要一个人在这里陪她。”

  法官把公证人直送到铁门,漫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于絮尔怎么的?”

  “不知道,”迪奥尼斯回答。“她站在石级上听我们谈话。波唐杜埃家的儿子欠了债,关在牢里,因为他不象杜·鲁弗尔侯爵有邦格朗先生帮忙。我劝医生借钱给波唐杜埃还债,医生不答应,于絮尔听了就面无人色,倒下来了……不知她是否爱上了他,或者两人之间有什么……”

  “她才不过十五岁,难道就……”邦格朗打断了迪奥尼斯的话。

  “她是一八一四年二月生的,再过四个月就十六岁了。”

  法官回答:“不会的,她从来没见过这位邻居。大概是病罢?”

  “是心病,”公证人接着说。

  公证人发觉了这件事很高兴:这样,医生就不可能到最后关头娶于絮尔,来损害他的承继人了。邦格朗却是全部希望都落了空,因为他久已想替儿子娶于絮尔作媳妇。

  他歇了一会,说道:“于絮尔要是爱那小伙子可倒霉啦:

  波唐杜埃太太是布列塔尼人,①而且把她的贵族门第看得比什么都重。”

  ①布列塔尼人以固执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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