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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您叫我上别处去找运气吗?……我上哪儿去?要出省就得有通行证,一张通行证就要四十苏!已经整整四十年了,我还从来没听见我口袋里一块四十个苏的钱币跟另外一块银币碰出过响声!要往前走,经过几个村子,就得花几个埃居,没几个富尔雄身上有足够走六个村子的钱!只有征兵才能把我们从村子里拉出去。可是军队对我们有什么用?兵是用来养活军官的,就象财主靠农民养活一样。一百个上校里头可有一个是从我们这种人里提拔上去的?在军队里跟在社会上一样,一人发财,一百个人倒下。他们究竟是缺什么才倒下的,天主知道,高利贷主也知道!所以我们最好还是留在家乡,象羊关在羊圈里一样,这是环境造成的,跟过去让领主老爷逼的一个样。管它是什么把我钉住的,是贫穷的法则也好,是过去领主老爷的法律也好,反正我们这种人命中注定一辈子要钉在土地上。我们住在哪儿,就在哪儿挖地,翻地,施肥,给你们天生的富人干活儿,我们是天生的穷人。群众永远不会变,现在这样,以后也这样……我们的人里头能爬上去的总不如你们里头败落下来的人数多!我们尽管没多大学问,这点还是心里有数的。别一天到晚问我们的罪。我们不来打扰你们,你们也要让我们活下去……不然,要是照这样下去,你们就非得在监狱里养活我们不可了,我们在那儿比在家里的草堆里还过得好一点儿。你们要一直当主子当下去,我们就永远是仇人,今天和三十年前一样。你们什么都有,我们什么都没有。你们没法指望我们做你们的朋友。”

  “这可以称作一篇宣战书。”将军说道。

  “大人,”富尔雄答道,“过去艾格庄属于那位可怜的夫人,——上帝保佑她的灵魂,听说她年轻时候是个歌女,生活不大检点——那时我们挺快活。她让我们到她的地里捡点糊口的东西,在她的林子里拾木头。她也没有因为这就穷一点儿!可您哪,您至少跟她一样富,却整天赶着我们跑,就跟赶凶猛的野兽一模一样。您还把小百姓抓到法庭上受审!……看吧,这不会有好结果的!您会自找倒霉的!我刚看见您的守林人,那个叫瓦泰尔的鬼头鬼脑的家伙,就为一小根木头差点把一个可怜的老太婆给弄死了。这样下去您就会成为人民的敌人,人们晚上聚在一块儿会起来反对您,他们怎样祝福那位已经过世的夫人,就怎样诅咒您……大人,穷人的诅咒可是会长个儿的,长得比您那棵最大的橡树还要大,而橡树可以做绞刑架……这儿没人把真话告诉您,这就是真实情况!……我因为在过节的时候在苏朗日的和平酒家给韦尔米歇尔伴奏,为老乡们跳舞奏乐,听到过他们的谈话;他们对您可没好感,他们会让您在这个地方没法住下去的。要是您那个该死的米旭不改变的话,他们会强迫您撤换他的。……这个忠告加上那只水獭,二十法郎真值啊,可不是吗……”

  老头儿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富尔雄刚刚还在威胁的那个人,不经通报就进来了。从米旭投向这位代表穷人的演说家的眼光不难看出,那句威胁的话已经传到他耳中,富尔雄那股冲劲儿立刻烟消云散。这眼光对这个猎水獭的人所产生的效果就象小偷遇见宪兵一样。富尔雄自知理亏心虚,他刚才那番话的目的虽然是要吓唬住在艾格庄的人。米旭好象有权为此跟他算账。

  “作战部长来了,”将军指着米旭向勃龙代说。

  “对不起,夫人,”这位部长向伯爵夫人说,“我没有问您是不是愿意接待我,就进客厅里来了;可是我有急事要跟将军谈……”

  米旭一面道歉,一面观察西比莱。富尔雄那番大胆的话使西比莱心中十分高兴。在座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流露出来的表情,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让富尔雄的独特表现吸引去了。

  可是米旭由于某种隐衷经常注意观察西比莱,现在为他的神气和表情感到吃惊。

  “他说得不错,伯爵先生,他是该挣那二十法郎,”西比莱叫道,“这水獭不算贵。”

  “给他二十法郎,”将军向他的贴身仆人说。

  “那您就把它从我手里拿走了?”勃龙代向将军说。

  “我要让人给它剥皮!”将军叫道。

  “啊,这位先生可是答应把皮留给我的,大人,”富尔雄大爷说。

  “好吧,为这张皮再付你一百个苏,不过请吧……”

  这两个野外的居民身上发出的强烈的气味污染了整个餐厅,使蒙柯奈夫人娇气的嗅觉难以忍受,如果穆什和富尔雄再呆下去,她就只好出去了。富尔雄就是因为造成了这点不方便,才赚了二十五法郎。他一边走出去,一边胆怯地望着米旭,没完没了地向他鞠躬。

  “我跟大人说的那些话,米旭先生,都是为您好,”他补了一句。

  “要不就是为了给您钱的那些人好,”米旭回敬道,同时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上过咖啡之后,你们就下去,”将军向随从说,“注意把门关好……”

  勃龙代还没见过这位艾格庄的守林队长,现在得到的印象同刚才西比莱给他的印象完全不同。那位大管家令人讨厌,而这位守林队长却唤起人的尊重和信任。

  首先吸引人的是他那张讨人喜欢的脸,完美无缺的鹅蛋形,细致的轮廓,鼻子在脸盘正中。这样端正的容貌是多数法国人所没有的。五官端正而不乏表情,也许是得益于那和谐的脸色,以红、褐为主,那是勇敢健壮的标志。浅褐色的眼睛,清亮而犀利,毫不掩饰自己的思想,总是正面看人。前额宽广、洁净,让一头浓密的黑发衬托得更加引人注意。这张漂亮的脸庞散发着正直、果敢和崇高的自信,带枪的生涯已经给额头刻下了一些皱纹。一有怀疑和猜忌,脸上立刻显示出来。和所有精选的骑兵一样,他身材仍然漂亮,修长,可以说是一个健美的守林人。米旭留着两撇小胡子,这是他自己很得意的,还有一圈络腮胡,使人想起法国那些爱国绘画和雕刻中的标准军人形象,这种绘画雕刻已经泛滥到几乎成为笑料的地步。这种典型形象的缺点,是在法国军队中太常见;也许是战场上不论大、小人物,将军、士兵,都一样要奋斗,都不断地会感受到同样的情绪和行伍生活的艰难困苦,结果造成了这种千篇一律的面貌。米旭全身都是皇家蓝的料子,只有领子是黑缎子的,足踏军靴,表现出几分军人的僵硬姿势。两肩后缩,上身前挺,好象还背着枪,荣誉军团的红绶带点缀着扣眼。最后,用一句话来点出这幅纯属外貌的画像的精神内容:如果说那大管家总是称他的主人为伯爵先生,那么这位守林队长从来只称他的主人为我的将军。

  勃龙代再次和布罗塞特神甫交换了一个眼色,指指大管家和守林队长,那意思是说:“多鲜明的对比!”然后,为了了解他的性格、谈吐和表情是否和这身材、面貌相协调,他看着米旭,向他说:

  “天哪,我今天一清早出去,发现您的守林人还在睡大觉呢!”

  “几点钟?”这退伍军人不安地问道。

  “七点半。”

  米旭向他的将军略带调皮地望了一眼。

  “先生您是从哪扇门出去的?”米旭说。

  “从库什门出去的。守林人穿着睡衣在窗口看着我。”勃龙代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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