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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可是她没落着好!”管家说,“人家都虐待她,怪她信教……”

  “总之,那个七十二岁的可怜的老头儿老老实实的,每天大约捡一斗半麦穗,”神甫接着说:“但是他为人方正,不肯象别人那样把捡来的麦穗卖出去,而是自己留着吃。我想大概是您的副手朗格吕梅先生免费为他磨面,我的女仆代他烤制面包,和我的面包一起烤。”

  “我把我庇护的那个小家伙给忘了,”伯爵夫人说,西比莱的一番话使她感到惊恐。“您的到来,”她转向勃龙代,“使我晕头转向了。不过吃过饭之后我们一起到阿沃讷门去,我要指给您看一张活生生的女人的面孔,和十五世纪的画里画出来的一样。”

  这时,听到了弗朗索瓦领来的富尔雄大爷在下房脱他那双破木鞋的声音,弗朗索瓦进来通报,伯爵夫人点点头,富尔雄大爷手里拎着水獭进来了,后面跟着嘴里塞得满满的小穆什,拎水獭的绳子捆在黄色的爪子上,爪子象鸡鸭的蹼一样张开着。他向坐在餐桌旁的四位主人和管家望了一眼,那眼光里既有猜疑又有谦恭,这种眼光就是农民的面罩。然后他以胜利者的神气抖出那两栖动物。

  “这不,您瞧,”他对勃龙代说。

  “我的水獭,”巴黎人说,“因为我付了代价了。”

  “哦,先生,”富尔雄大爷回答道,“您那只已经逃跑了,这会儿已经回到它窝里,不愿再出来了,因为那是只母的,而这一只是公的!……在您走开的时候穆什看见它远远地来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就象伯爵先生跟他的骑兵在滑铁卢光荣立功一样真实,这水獭是我的,就象艾格庄是将军大人的一样……可是您出二十法郎,这水獭就是您的了。要不我就把它拿到咱们的区长大人那儿去,要是古尔东先生嫌贵的话。因为今天早晨咱们一块儿打猎来着,我优先卖给您,这是应该的。”

  “二十法郎?”勃龙代说,“用正确的法语说,这可不能算是优先。”

  “咳,我尊贵的先生……”老头儿叫道,“我法语懂得太少,要是您愿意的话,我可以用勃艮第话跟您要价,只要能得到,说什么话都行,说拉丁话也行。Latinus,Latina,LatCinum!……说到底,这是您今天早晨许我的。再说,我的孩子们已经把您给我的钱拿走了,为这事儿我来的一路上还哭来着,不信您问夏尔……我不能为了十法郎要他们的命,到法院去告发他们干的坏事儿。我只要身上有几个子儿,他们就变法儿让我喝酒,把钱捞过去。想喝杯酒得上别处去,而不能上自己女儿那儿去,落到这个地步不也太苦了吗?……可今天的孩子们就是这个样儿……这就是我们从大革命得到的东西,只有孩子的份儿,把老子给抹掉了!啊!穆什受的教育是另一个样儿,这小鬼头是爱我的!……”他说着拍拍他的外孙。

  “我觉得您把他培养成了一个小偷,”西比莱说,“跟那些人完全一样,他每天睡觉的时候良心上总是有一件罪过。”

  “啊!西比莱先生,他的良心可比您的良心清白……可怜的孩子,他拿了什么?不就一点儿草吗。这比掐死一个人好多了!老天爷!他不象您一样会算术,他还没学会加减乘除。您害得我们好苦。得了!您把我们叫做一群强盗。您挑拨我们的老爷——他是个好人——和我们这些善良老百姓之间的关系。……再没有比咱们这儿更好说话的村子了。咱们来看看:我们有年金收入吗?没见我们差不多是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吗?穆什也是这样!我们睡觉有什么铺盖?每天早上用露水洗脸。除非有人羡慕我们呼吸的空气和我们喝的阳光,我实在看不出来我们身上还有什么可拿走的!……城里人坐在火炉边搞偷窃,这比到林子里捡树枝儿赚多了。戈贝坦先生来的时候差不多是赤条条一只虫,现在已经有二百万家当,不论是乡里的警察还是骑马的巡逻都管不着他。他才算得上是贼!还有那个苏朗日的税务官盖尔贝大爷,夜里到我们一个一个村子收了税款出去,可没有人找他要过一个小钱。这地方到处都是贼,难道不是吗?偷窃并没让我们发财呀。您说说是我们还是你们城里人不干活儿就能生活?”

  “要是你们干活儿,你们就会有固定收入的,”神甫说,“上帝保佑干活儿的人。”

  “我不想驳您的话,神甫,因为您比我学问大。您也许能给我解释清楚这件事儿。您瞧我这个人,不是吗?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只会喝酒,一无所能的富尔雄大爷,念过书,种过地,现在落到这么个倒霉的境地,不能自拔。好了,那么我和那个善良正直的尼斯龙大爷究竟有什么两样呢?他跟我一般大,是个七十岁的葡萄园工,锄地锄了六十年,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上工,练出了铁板一样的身子骨,也练出了美好的灵魂!可我看他跟我一样穷。他的孙女贝齐娜在米旭太太家侍候人,而我的孙子穆什象空气一样自由自在……这可怜的老好人的德行得到报酬了吗?我的罪行受到惩罚了吗?他连葡萄酒味儿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总是象圣徒一样清醒。他管埋葬死人,而我管让活人跳舞。他为了糊口象牛一样干活,而我整天寻欢作乐,象是魔鬼创造出来的快活家伙。我们两人年纪一般大,头发上雪花一般多,口袋里有什么也一个样儿。他敲钟,我供给他绳子。他是共和派,我什么派也不是。如此而已。农民不管您认为是好活还是赖活着,去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都是破衣烂衫,而你们是裹着绫罗绸缎。”

  谁也没有打断富尔雄大爷的话,他可能是酒喝多了,滔滔不绝地讲;西比莱起初想要打断他的话,但是勃龙代一个手势使管家保持沉默。神甫、将军和伯爵夫人从作家的眼色里懂得,他要现场研究贫困问题,也许还要向富尔雄大爷报复一下。

  “那您对穆什的教育是怎么想的呢?您为了要让他比您的女儿强,准备做些什么呢?”勃龙代问道。

  “他根本不跟那孩子提到上帝,”神甫说。

  “啊,神甫先生,我就是不跟他说要惧怕上帝,而是让他惧怕人!上帝是好的,照你们的说法,他答应给我们天堂,因为地上让阔人给占了。我跟他说:‘穆什,你得害怕监狱,因为上断头台就是从那儿走出去的。别偷东西,让别人给你东西!偷窃就会引你去杀人,杀人就会召来人间的法庭裁判,这才可怕呢。那法律就是让穷人睡不着觉来保障富人睡得安稳的。你得念书,念了书就会在法律的掩护下赚钱,象那位戈贝坦老先生一样。你也会当上管家的,怎么着!就象西比莱先生一样,伯爵先生让他从口粮里赚钱……总之要站到富人一边,富人桌子底下都可以捡到面包渣!’这就是我说的完善的、实实在在的教育。所以这个小捣蛋鬼总是跟法律站在一边儿……他会成器的,他将来会照顾我的。”

  “您要把他培养成什么样的人呢?”

  “先从佣人做起,”富尔雄答道,“因为他在主人身边就能学到家。好榜样能教给他把法律攥在手里去发财,象你们诸位一样!……要是伯爵先生把他放在马厩里,学着洗马,他会挺高兴的,因为他怕人,不怕牲畜。”

  “您挺有头脑,富尔雄大爷,”勃龙代说,“您说得头头是道,也不无道理。”

  “噢,我的好酒,不错,它是在大绿依酒馆,我的道理连同我的两个一百苏的银币都在那儿……”

  “象您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落到这样穷困呢?因为在当今的制度下,一个农民吃苦只能怪自己,他是自由的,他可以发财。这跟以前不一样了。要是农民懂得存下一笔钱的话,他就可以找到等着出卖的地,买下它来,他就是土地的主人了!”

  “我见过旧时代,也见到了新时代,尊贵的博学多才的先生,”富尔雄回答说,“牌子是换了,不错,可酒还是一个样儿!今天只不过是昨天的弟弟。请吧,请把这句话写在您的报纸上!我们真的解放了吗?我们还属于原来那个村子,那位老爷还在那儿,我管他叫劳动。我们锄头不离手,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不管是给老爷干活儿,还是为了付税钱干活儿,——我们大部分劳动所得都交了税——都得一辈子把生命化作汗水流光。”

  “可您也可以选一门行当,到别处去试试运气,”勃龙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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