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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她却喜欢跟我闹别扭。在我们步行穿过卢森堡公园时,出乎意外,天气很晴朗。当我们走出公园门外,使我担心的一团乌云却正卷得飞快,而且滴下了几滴雨水,于是我们登上了一辆街车。当我们走过几条马路后,雨已停止,天空又晴朗了。到达博物馆时,我打算把马车打发走,馥多拉却要我把车子留下。我只得暗暗叫苦!可是,一面跟她聊天,一面却要抑制心中不可告人的热狂,这一来,无疑会在我的脸上露出某种呆板的微笑;就这样,我们边谈边走,毫无目的地在植物园的林荫小道上漫步,感到她的胳膊紧靠着我的胳膊,这一切都使我莫名其妙,只觉事情十分荒诞,简直是在白昼做梦。然而,无论是在走路时,还是在停步时,她的动作,都既没有温柔,也没有热恋,尽管表面上有肉感。当我设法在某种意义上参与她的生活时,我在她身上碰到了一种内在的,隐秘的活力,我也不清楚这是种什么离奇古怪的力量。一切没有灵魂的女人,在她们的举止上,都没有一点柔和之处。因此,我们和她们的结合,既不是由于同样的意志,也不是出于同样的步伐。世上还不存在这样的字眼,足以说明两个人之间的这种有形的矛盾。因为,我们还不习惯于从一个动作来了解对方的思想。这种人性中不可捉摸的现象,只能凭本能去感觉,而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拉法埃尔接着说,好象是在回答自己提出的反对意见似的。

  “正当我的热情激发到极点的时候,我并没有象吝啬鬼细心检点和衡量他们的金币那样来检查我的感觉,分析我的快乐,更没有计算我的脉搏。噢,决不!今天,可悲的经验已照亮了我的心,使我认识了过去,回忆也给我带来各种辛酸的印象,就象是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海浪把失事的船舶的残骸,一片一段地推到沙滩上来那样。

  “'您可以给我帮一个相当大的忙,’伯爵夫人带点狼狈的神情瞧着我说,‘在我向您吐露了我对爱情的反感后,我觉得我可以用友谊的名义,更自由地来请求您替我办一桩事。难道您不觉得,’她笑着又说,‘今天来做,功劳不是更大吗?’

  “我痛苦地瞧着她。却感觉不到有任何人在我身边,她是手段圆滑,而并非多情;我觉得她象一个老练的女演员,在演自己的角色;接着,她的声调,她的一个眼波,一句话,又重新引起我的希望;可是,如果我复活了的爱情,是流露在眼睛里的话,她在接触到我的眼光时,却不让她自己的眼神因此发生变化。因为,她的眼睛和老虎的眼睛一样,似乎被裹上了一层金属的薄片。在这样的时候,我把她恨透了。

  “'纳瓦兰公爵的保护,’她继续用充满柔情的婉转音调接着说。‘将使我能够接近一位俄罗斯的最高权威人物,这实在是太有用处了,因为,要在一桩有关我的财产和地位的案件上得到公平的处理,这位人物的干预是必不可少的,我的目的是让沙皇认可我的婚姻。纳瓦兰公爵不是您的表哥吗?他的一封信便可以决定一切。’

  “'我是属于您的,’我回答说,‘请您下命令吧。’

  “‘您太可爱了,’她紧握着我的手接着说,‘现在请您到我家里吃晚餐吧,我要象对一位忏悔师那样,把一切都告诉您。’

  “这个如此多疑、如此谨慎的女人,从来没有听她说过一句有关她本人利益的话,现在她居然来向我求教了。

  “‘噢!现在我是多么喜欢您从前强加给我的沉默呵!’我大声嚷道。‘但是,我宁愿再经受一些更严重的考验。’

  “这时候,她以欢迎的神态来接受我为她而陶醉的眼波,准许我饱餐她的秀色,她到底是爱我了!我们一同回到她的家。很侥幸,我钱包里的钱,居然足够我支付车费。在她家里,我能独自陪她度过一个美妙的白天;能让我这样来看她,这还是第一次。在这天以前,她的宾客,她的繁文缛节,她冷冰冰的态度,都使我们始终保持距离,甚至在参加她的豪华宴会时也不例外!可是,这一天,我在她家里,却觉得和她亲如家人,因此,可以这么说,我已经占有她了。我的胡思乱想突破了一切障碍,我按照自己的兴趣来安排生活的细节,我沉溺在一种幸福爱情的欢乐里。我把自己当成她的丈夫,我在欣赏她忙于处理家中的琐事;我甚至在看到她卸下披肩和帽子时都感到幸福。她让我独自呆一会儿,然后,她再回来,头发重新梳理过了,分外迷人。她这种漂亮打份,完全是为了我。在吃晚饭的时候,她对我的关切可说是无微不至,并且在无数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显出她的无穷韵致。饭后,我们坐在丝质的软垫上,面对旺旺的炉火,围绕着我们的尽是些最令人羡慕的东方的豪华陈设,当我看到这位以美艳著名,打动了无数男人的心,而又如此难以征服的美人,紧挨着坐在我的身边,和我娓娓而谈,把我作为她卖弄风情的对象,这时候,我意外的艳福几乎变成了痛苦。尤其不幸的是,我忽然想起了我应该去商定那件重要的事,我要去赴前一天晚上定下的约会。

  “‘怎么!您要走了?’她看见我拿起帽子时说。

  “‘她爱我啦,’当我听到她用媚人的声调说出这两句话时,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为了延长我的销魂时刻,我情愿用我两年的寿命,来换取她乐意送我的每一个钟头。随着我的幸福的增加,我的金钱损失也就更大!当她把我送走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我的英勇行为却给我带来许多懊恼,我害怕错过了写那部回忆录的好机会,因为,这对我已经成为头等重要的大事;为此,我赶快去拉斯蒂涅家里,然后,我们一同去看我的未来作品的署名人,恰好他刚起床。斐诺给我念一张小合同,上面并没有涉及我的姑母,我在合同上签字后,他数给了我五十个银币。我们三人在一块吃午餐。当我买了一顶新帽子,买了六十张三十铜子一张的饭票,又还了一些债,我便只剩下三十个法郎了。但是,一切生活上的困难,都可以排除几天了。要是我愿意听从拉斯蒂涅的劝告,坦率地采取英国的方式,我就可以得到许多财富。他坚决要我立一个信贷户头,然后让我借款,他声称贷款可以用来维持信用。按他的说法,前程是世界上所有资本中,最重要、最可靠的资本。这样,我的债务便可以抵押在未来的收益上,他并且把我的实际情况介绍给他的裁缝师,据说,这是一位懂得青年人的爱好的艺术家,可以让我放心地在他那里做衣服,直到我结婚为止。从这一天起,我便和我三年来一直过着的修道士的和勤奋的生活一刀两断了。我跑馥多拉的家倒跑得很起劲,我尽量要在外表上胜过所有在她家走动的卤莽家伙和帮派英雄。我相信已经永远摆脱了贫穷,我又获得了精神自由,我压倒了所有的情敌,我被看作一个充满诱惑力、具有魔力和无法抵御的男子。然而,某些聪明人在谈论我时却说:‘一个这么有才华的青年,有热情也只会藏在脑子里!’他们夸奖我的智慧,是为了贬低我的感情,‘他不恋爱是多么快乐!’他们嚷道,‘要是他恋爱,还能这么愉快,这么兴致勃勃么?’

  “可是,我在馥多画面前却是多么痴情呵!单独和她一起,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或者,要是我说话,我就诽谤爱情;我的快乐也只是凄惨的快乐,象一个侍臣想要隐藏心中的怨恨。总之,我力图使自己成为她的生活,她的幸福,她的虚荣所必不可少的人;我每天在她的身边,简直是个奴隶,是个玩具,不断地听从她的命令。我白天这样浪费了时间后,便回到家里,在晚上工作,直到清晨才睡上两三个钟头。可是,我没象拉斯蒂涅那样,习惯于运用英国方式,不久我便囊空如洗了。从那时候起,亲爱的朋友,我是自负但无运气,漂亮而无钱财,恋爱而不敢公开,我再次堕入朝不保夕的生活,堕入巧妙地隐藏在骗人的表面奢华下的冷酷而深重的不幸里了。我重新尝到了当初的痛苦,但是,这回没有那么尖锐;无疑是因为已经习惯于这种痛苦的可怕滋味。经常是别人客厅里那么吝啬地供应的糕点和茶水,成了我唯一的食粮。有时候,伯爵夫人的一次豪华宴会,也能够维持我两天的生命。我利用了我的全部时间,一切努力和我的观察能力,去更进一步探究馥多拉的不可捉摸的性格。

  “在这之前,希望和失望曾经影响过我对她的看法,在我看来,时而觉得她是最可爱的女人,时而觉得她是女性中最无情的尤物;但是,这种欢快和悲哀的交替,竟到了不可忍受的程度;我为了给这种残酷斗争找到一个结局,宁愿牺牲我的爱情。有时不祥的亮光在我的灵魂里闪耀,使我隐约看见了存在于我们之间的深渊。伯爵夫人证实了我的种种忧虑;我还没有无意中发现过她流眼泪;在戏院里,对一场感人的戏,她的反应只是冷漠和嬉笑。她为自己保留一切精细的打算,既不关心别人的灾难,也不关心别人的幸福。总而言之,在她那方面是耍弄了我。我却以能够为她作出牺牲而高兴。因此,我差不多是怀着为她而糟蹋自己的心情去看我的亲戚纳瓦兰公爵的,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对我的穷困感到耻辱,而且他对我实在太坏,已到了不能不恨我的程度;他接待我时那种冷冰冰的礼貌,使他的话语和手势都含有侮辱之意;他的不安的眼神引起了我的怜悯。看到他置身于如此尊贵、豪华的环境,竟然表现得如此小器、寒酸,我实在为他害羞。他竟和我谈起他最近在三分利息的公债券上受到相当大的损失;我只得把我为什么要来拜访他的目的说清楚。他的态度这才由冷酷变成了亲热,他这种嘴脸使我感到恶心。哎,我的朋友,他到伯爵夫人家里来啦,在她家里,他竟把我踩在脚底下了。馥多拉对他施展出了浑身解数,以前所未有的魅力来诱惑他,他给迷住了。他背着我和她商量那桩神秘的事件,对这件事,她没有给我透露半个字。我只不过是被她利用的一个工具!……当我的表兄在她家里时,她好象再也没有眼睛看我了,这时候,她对我的接待,也许还不及她第一次见我时那么有兴致。

  “有一天晚上,当着公爵的面,她用手势和眼色所加给我的侮辱,恐怕是没有什么语言可以形容的。我哭着出来,心里盘算着千百种复仇的计划,考虑了许多强奸的办法……我常常陪她到滑稽剧院看戏;在那儿,我坐在她旁边,完全沉醉在爱情里,我一面欣赏她的美貌,一面倾听着美妙的音乐,竭尽我的心力来享受爱情和乐曲在我心中所掀起的双重乐趣。我的热情挥发在空气里,在舞台上,无往而不胜利,就是进入不了我情妇的心。于是,我握住馥多拉的手,细察她脸上的表情,她的眼神,寻求一种为音乐所引起的突然到来的和谐,心灵的共鸣和我们之间感情的融洽;可是,她的手并无反应,她的眼睛毫无情意。当我心中的热情烧得我满脸通红,给她的印象太过强烈时,她便给我一个做作出来的微笑,就象客厅中所有画像嘴唇上露出的那种端庄的微笑。她并不听音乐。即使是罗西尼、西马罗沙①和辛格勒利②的神圣乐章,都不能唤起她的任何感情,表达出她生活中的任何诗意,她的心灵是干枯的。馥多拉在戏院里的自我表现,就象一出戏中的戏。她的小望远镜不住地从这个包厢转向另一个包厢,她内心不安,尽管表面平静。她是时尚的牺牲品:对她说来,她的包厢,她的帽子,她的马车,她本身,就是她的一切。你可以常常遇到一些外表魁梧的人,在青铜般的身躯里,有着一颗娇嫩纤细的心;可是,馥多拉,在她那脆弱娇柔的躯壳里,却隐藏着一颗青铜的心;我的不祥的学识,给我撕破了不少面纱。如果说,良好的行为,在于为别人而忘记自己,在于言谈举止之间,始终保持温柔,在于取悦别人,使他们自己也感到满意。而馥多拉,尽管她聪明机智,却没有消除她平民出身的一切痕迹:她的忘掉自己是伪装的;她的仪表与其说是出自天然,不如说是苦练得来的;一句话,就连她的礼貌,也使人觉得有奴才气。可是,对她那些受宠者来说,她的甜言蜜语却是亲切的表示,她那傲慢的装腔作势却是高贵的热忱。

  ①西马罗沙(1749—1801),意大利作曲家。

  ②辛格勒利(1752—1837),意大利音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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