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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他想:“我们原是住旅馆的好。”

  一看晚饭的场面,约瑟夫的疑虑完全证实了。稀薄的汤先就说明主人家重量不重质。一盘白煮牛肉,四周的芹菜堆得老高。蔬菜盛在另外一个盘里,也算一道。①白煮牛肉供在桌子中央,旁边还有三样:一样是酸菜作底的白煮鸡子,摆在蔬菜对面;一样是核桃油拌生菜;一样是小罐头的奶油,奶油里的香草用炒焦燕麦代替,味道象香草,正如羼菊莴苣的咖啡味道象莫卡②。桌子两头放着两大碟牛油和金钱萝卜;还有两样是黑金钱萝卜和小黄瓜。这个席面总算得到奥勋太太赞成。好心的老人家看见丈夫至少在第一天上还供应得象样,也就满意的点点头。奥勋先生却朝她瞟了一眼,耸耸肩膀,意思明明是说:“你瞧,你叫我浪费了多少钱!……”

  ①白煮牛肉中的蔬菜本当盛在一个盘里,不作兴分出来作为另一道菜的。

  ②莫卡是阿拉伯出产的上等咖啡。法国人为了经济,常用菊莴苣的根研成粉末,羼入咖啡。

  奥勋先生分配的白煮牛肉,切得象薄底靴的鞋底;牛肉吃完,紧跟着端上三只鸽子。葡萄酒是一八一一年的本地出品。阿道菲娜听了外婆的话,在饭桌两头供着两瓶鲜花。

  艺术家瞧着饭菜,暗暗想道:“事到临头,好歹得对付过去!”

  他只有清早六点在维耶尔宗喝过一杯怪难吃的咖啡,当然肚子饿了。他吃完他的一份面包要添,奥勋先生只得站起身来,慢吞吞的在大氅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背后的柜子,拿出十二斤重的面包上的零头,郑重其事的切下一段,分做两半,放在一只碟子里横过桌子递给约瑟夫,不声不响,镇静非凡,活象一个老兵在上阵的时候暗暗发愿:“好,今天我就把老命拼了吧!”约瑟夫拿了半块,心里明白以后不能再要了。

  这种派头在约瑟夫眼中显得多么不近人情,本家的人可没有一个看了奇怪。大家照常谈话。阿伽特听说她出生的屋子,她父亲没有继承台戈安家之前的产业,被博尼希家买去了;她表示想去看看。

  干娘道:“当然可以;博尼希今晚会来的,等会城里所有的人要来打量你呢,”她朝着约瑟夫说,“会请你们上他们家去的。”

  女佣人端来的饭后果点是都兰和贝里一带有名的山羊软干酪,衬着葡萄叶,叶上的纹缕在乳饼上印得清清楚楚,照理镂版艺术应该在都兰发明才对。在小块的奶酪两旁,格丽特还象煞有介事放着些核桃和咬不动的饼干。

  奥勋太太道:“格丽特,拿水果来!”

  格丽特道:“太太,烂的没有了。”

  约瑟夫好象在画室里和朋友们在一起,大声笑了出来;他忽然明白,为了免得糟蹋而先吃坏水果,在外省竟变为一种习惯。他存心要吃,兴致又好,便嘻嘻哈哈的说道:“我们就吃不烂的吧。”

  老太太嚷道:“你去拿啊,奥勋先生!”

  奥勋先生听了艺术家的话心里很气,去拿了些桃子,梨子,圣卡特琳娜李子来。

  奥勋太太吩咐外孙女:“阿道菲娜,替我们摘些葡萄来。”

  约瑟夫望着两个年轻人,神气似乎说:“你们满面红光,难道是这种饮食调养出来的么?”巴吕什懂得这道尖利的目光是什么意思,只微微一笑;他和弗朗索瓦态度都很谨慎。在科涅特酒店一星期吃三回夜宵的人,家里的生活本来关系不大。饭前巴吕什得到通知,大头目半夜里召开全体大会,预备请他们好酒好菜吃一顿,还要他们助他一臂之力。这一餐奥勋老人替两位远客接风的饭,说明两个精壮结实,一个牙齿都不缺的青年,多么需要科涅特酒店的夜宴补充营养。

  “饭后酒咱们到客厅去喝吧,”奥勋太太说着站起来,向约瑟夫做个手势要他搀扶。

  她第一个走出饭厅,趁此机会对画家说:

  “唉,可怜的孩子,这顿饭你吃了决不会消化不良;可是我争来也不容易呢。你在这儿只能勉强吃饱肚子,就算守斋吧。就是这么回事。你吃饭还是耐性一些……”

  爽直的老太太心地朴实,肯这样批评自己,艺术家看了很喜欢。

  “我跟这位先生相处了五十年,荷包里从来不曾有过二十法郎。要不是替你们抢救一笔财产,我才不叫你娘儿俩到我这监狱里来呢。”

  “那么你怎么活到如今呢?”画家很天真的问。法国的艺术家素来有这种风趣。

  她回答说:“啊!告诉你,我就是祈祷。”

  约瑟夫听着微微打了一个寒噤,觉得老太太变得伟大起来,退后几步端相她的脸,只见她容光焕发,心平气和,慈爱得了不得,便道:

  “让我替你画张肖像吧!”

  她说:“不,不,我活得厌烦透了,不愿意画成肖像再留在世界上!”

  这句凄凉的话,她是快快活活说的,一边打开柜子拿出一小瓶复盆子酒,那是她按照有名的女修士们的秘方自己做的。那些女修士还会做一种伊苏屯糕饼,法国甜食中最了不起的一样创作,任何伙食房领班,厨子,点心司务,糖果司务,都仿造不出。我国驻君士坦丁堡的大使里维埃先生,每年要定一大批拿去供应马赫穆德的后宫。阿道菲娜托着一个漆盘,摆满四面刻花,边上描金的古式酒盅;外婆斟一盅,阿道菲娜拿去敬一盅。

  阿伽特看到这老规矩,想起童年,不由得高兴起来,叫道:“一个圈子敬过来,爸爸照样来一杯!”

  老太太轻轻告诉阿伽特:“等会奥勋要上俱乐部去看报,咱们好痛痛快快谈一会。”

  果然,十分钟以后,客厅里只剩下约瑟夫和三个女的。客厅里的地板只扫不擦,边线有凹有凸的橡木框子嵌着挂毡,所有那些简单而灰暗的家具,在勃里杜太太眼中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样。法国从君主政体到大革命,到拿破仑称帝,到王政复辟,大半东西都淘汰了,偏偏这间堂屋原封未动,各个朝代的兴旺与衰败没有在这儿留下一点痕迹。

  勃里杜太太发觉一切照旧,想不到她从前看见活着的金丝雀也做成标本保存着,供在壁炉架上的一座老钟,一对铜蜡扦、一对银烛台中间;她说:“干妈,跟你相比,我的生活真是动荡得厉害。”

  老太太回答说:“孩子,一个人的风浪是在心里。越需要退让,退让的事情越大,我们跟自己的斗争就越多。别谈我的,谈你的正经吧。”她远远指着鲁杰家的堂屋说:“你正坐在你敌人对面。”

  阿道菲娜说:“他们坐下来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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