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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别多说了,奥勋先生;但愿他们不论头尾翅膀,多少到手一些……”

  奥勋先生拿着帽子和象牙球柄的手杖,出门了,心里对太太那句斩钉截铁的话暗暗吃惊,没想到她会这样坚决。奥勋太太拿起祈祷本子念她的弥撒课;她年纪大了,不能天天上教堂,逢着星期日和节日去一次已经够累了。她收到阿伽特的回信以后,在日常祷告之外又加上一节,求上帝点醒冉-雅克·鲁杰,祝福阿伽特,使她听着干娘的话到这儿来干的事能够成功。她认为孙子外孙目无神明,便瞒着他们托本堂神甫在念“九日经”期内做几台弥撒,派外孙女阿道菲娜·博尼希代表她上教堂去做祷告。

  阿道菲娜从七岁起就在这所冷冷清清,生活刻板单调的屋子里陪外婆做活;她那时十八岁,很高兴去念九日经,希望能感应约瑟夫对她有些情意。奥勋先生不了解艺术家,说了那巴黎青年许多坏话,引得外孙女儿对约瑟夫越发兴趣浓厚。

  凡是老年纪的,守本分的,做家长的,在地方上可以算作首脑的,无不赞成奥勋太太的做法。他们巴望她干女儿和干女儿的孩子们成功的心思,和他们多年来看不起玛克斯行为不端的心思完全一致。因此鲁杰的妹子和外甥来到的消息把伊苏屯分成两派:一派是上层的和家世古老的布尔乔亚,只会私下发发愿心,袖手旁观而不会出来相助的;一派是逍遥团的团员和袒护玛克斯的人,会千方百计阴损两个巴黎人的。

  那天下午三点,阿伽特和约瑟夫在苦难广场运输公司门前下了车。勃里杜太太虽则旅途劳顿,看到故乡也觉得自己变得年轻了,走在街上随处想起童年的往事和印象。在伊苏屯当时的情形之下,十分钟之内四面八方都传遍巴黎人来到的消息。奥勋太太到大门口迎接阿伽特,拥抱阿伽特,赛过阿伽特是她的亲生女儿。老人家过了七十二年空虚单调的生活,葬过三个儿女,而且都死得可怜;她的母性只能发泄在另外一个小辈身上,聊以自慰;她常说她把干女儿抱过整整十六个年头呢。在凄凉寂寞的外省,她老是怀念这番深厚的交情,怀念阿伽特的童年,仿佛阿伽特就在面前。因为这缘故,她对勃里杜家的利益特别热心。她把阿伽特当做贵宾似的带进堂屋,威严的奥勋先生冷冰冰的坐在那儿,象一座废灶。

  干娘对干女儿说:“奥勋先生在这里呢,你觉得他神气怎么样?”①

  ①这里的干娘其实是儿童受洗时的教母。教父与教母往往由两份不同的人家分别担任,故阿伽特对干娘的丈夫仍称先生。

  阿伽特道:“跟我离开他的时候一点没有分别。”

  老人道:“你一开口就显出你是巴黎来的,嘴巴真甜。”

  家里人一个一个介绍过来:个子高大的外孙巴吕什·博尼希,二十二岁;孙子弗朗索瓦·奥勋,二十四岁;还有外孙女阿道菲娜;她红着脸,两条胳膊没处安放,尤其一双眼睛不知望哪里好,因为不愿意叫人看出她注意约瑟夫·勃里杜。两个年轻人和奥勋老头都在聚精会神打量约瑟夫,但观点各各不同。吝啬鬼心上想:

  “他好象刚出医院,一定饿得发慌,象个复原的病人!”

  两个年轻人心上想:

  “强盗坯!看他这副长相!倒要我们费一番手脚呢。”

  阿伽特指着艺术家道:“这是画画的约瑟夫,我的好儿子!”

  阿伽特勉强说出这个“好”字的口气,表明她的心老是在卢森堡监狱。

  奥勋太太道:“他面色不大好,长得也不象你……”

  约瑟夫凭着艺术家的天真率直,回答说:“是的,我象父亲,而且象他丑的方面!”

  奥勋太太本来握着阿伽特的手,这时又捏了她一把,瞧了她一眼,意思是说:“啊!孩子,怪不得你要偏心,喜欢下流的菲利浦。”

  她接着回答约瑟夫:“亲爱的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你父亲;可是只要是你妈妈生的,我都喜欢。过世的台戈安太太还在信里说你有才气呢;你们家里最后只有她一个人和我通通消息。”

  艺术家道:“才气还谈不到!不过耐着性子干下去,过几年也许能有一些名气,挣一份家私。”

  “靠画画么?……”奥勋先生的口吻挖苦得厉害。

  奥勋太太道:“阿道菲娜,上厨房去照顾夜饭。”

  约瑟夫道:“妈妈,我们的行李来了,我想去安放停当。”

  祖母吩咐弗朗索瓦:“奥勋,带勃里杜先生上他们房里去。”

  晚饭要四点钟才开,那时只有三点半,巴吕什趁此到城里去报告勃里杜母子的新闻,形容阿伽特的穿扮,尤其着重描写约瑟夫。约瑟夫那张疲劳过度,带着病态,非常有特色的脸,很象一般人想象中的强盗。那天每个家庭的谈话都离不开约瑟夫。

  “大概鲁杰老头的妹子怀孕的时期看了猢狲;她的儿子活脱是只猿。——他脸孔象强盗,眼睛象毒眼蛇。——听说那家伙样子好古怪,丑得可怕!——巴黎的艺术家全是这样的。——他们象红毛驴①一样凶,象猴子一样坏。——他们那一行本来如此。——我刚才碰到鲍西埃先生,他说真不敢半夜三更在树林里遇到他;他在班车上就看见了巴黎人。——他眼睛上面有个凹洼,象马一样,指手划脚,动作赛过疯子。——那家伙看上去什么事都做得出;他哥哥倒是又高又大的漂亮哥儿,说不定就是这个兄弟害他走上邪路的。——可怜的勃里杜太太和小儿子住在一起,神气并不快活。——趁他在这里,咱们叫他画张像怎么样?”

  这些意见仿佛被一阵风在城里吹开去,大大的引起了人家的好奇心。平素和奥勋家有来往的都决定当晚就去拜访,细细的瞧一瞧巴黎人。死气沉沉的伊苏屯来了两个外客,等于青蛙塘里掉进了一根椽子。②约瑟夫在两间顶楼上安顿好自己的和母亲的东西,打量一下房间,看了看静悄悄的屋子:墙壁,楼梯,护壁板,没有一点儿装饰品,只是寒气逼人;除了必不可少的用具,屋里一无所有。于是约瑟夫感觉到从充满诗意的巴黎跑到静默枯燥的外省来,转变太突兀了。他下楼看见奥勋先生亲自在切每个人的面包,才生平第一次了解莫里哀的阿尔巴贡③。

  ①巴尔扎克在一本笔记中写道:“象红毛驴一样凶一说,得之于波斯。波斯人把母驴和野驴交配后产生的驴涂上红颜色。这种驴跑得象马一样快,但很凶。法国也引进过几头这样的驴。”——原编者注。

  ②典出拉封丹有名的寓言《青蛙请立国王》。

  ③莫里哀喜剧《吝啬鬼》中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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