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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画像在内心和外表两方面都描绘得很忠实,请记住这个画像吧!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是这部小说里最有教育意义的人物之一,她会使我们懂得:由于缺乏聪明才智,最纯粹的道德也可以带来有害的结果。

  在一八〇四年至一八〇五年间,三分之二的逃亡贵族都回到法国来了。几乎所有从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所在的那个省份逃亡出去的贵族,都回到祖先的土地居住。有些贵族变了节:有的在拿破仑的军队里服军役,有的在他的宫廷里服务,有的还同某些新贵联了姻。所有那些归附拿破仑的贵族,由于皇帝的宽宏大量,都恢复了他们的财产,而且收回了他们的领地,其中有许多人就留在巴黎居住。可是也有八、九家贵族仍然忠于逃亡贵族和垮台的王室,如拉罗什-居庸、努阿斯特、韦纳伊、卡泰朗、特雷维尔等等,有些贫穷,有些有钱,可是金钱多少并不重要,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保持家族的古老和血统的纯洁,完全象一个考古学者,对一枚古币的重量并不放在心上,却极端重视古币上面文字和头像的清晰,以及年代的古旧。这些家族以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为领袖,他的家庭成了他们聚会的处所。在这里,拿破仑皇帝兼国王永远只是波拿巴先生,真正的君主是当时逃亡在米托的路易十八;在这里,现在的县仍然是一个省,现在的行政区仍然是一个总管区。

  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获得他们真诚的尊崇,因为他的行为值得钦佩,他有贵族的忠诚和无畏的品质;他甚至获得全城人士普遍的敬仰,因为他有不幸的遭遇,他坚韧不拔,从来不改变他的政见。这位令人敬佩的前朝遗老具有伟大事物毁败以后遗留下来的宏伟庄严。他有骑士风度的公平精神,城里尽人皆知,以致曾经有好几次诉讼当事人请他做唯一的仲裁人。所有属于帝政派而有教养的人,甚至官方当局,对于他的裁判都表示满意,正如他们尊敬他的为人一样。可是新社会中有一大部分人,这些人在王政复辟时期应该称为自由党人,他们的不出面的领袖就是杜·克鲁瓦谢,他们却嘲笑这块贵族的绿洲,因为这块绿洲除了血统无可非议的贵族以外,任何人都不准进入。尤其引起他们憎恨的是:有许多正派人,可尊敬的乡绅,和若干高级官吏,都固执地认为只有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客厅是唯一的上流人士聚集的处所。本地的区长是皇帝的侍从,他想尽办法要钻进去,他低声下气地派他的老婆到侯爵的客厅里去,因为他的老婆是贵族葛朗利厄家的一员。那些不能进去的人,非常憎恨这个外省的小圣日耳曼区,于是给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客厅起了一个绰号,叫做古物陈列室,他们还管侯爵叫卡罗勒先生,税务局长在给他的缴税通知书上经常加上一个括号写上(前贵族德·格里尼翁)。这样拼写侯爵的姓纯粹是恶作剧,因为已经流行的拼法是佛·埃斯格里尼翁。

  爱弥尔·勃龙代又回忆说:

  “至于我,根据我儿童时代的回忆,我得承认‘古物陈列室’的绰号总是使我发笑,虽然我十分尊敬或者应该说爱慕阿尔芒德小姐。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坐落在两条街相交叉的街角上,因此它的客厅有两扇窗户面临一条街,另外两扇窗户面临另一条街,这两条街是城里最热闹的街道。菜市广场离开公馆只有五百步远。这座客厅就象一座玻璃笼子,在城里来来去去的人没有不望上一眼的。我那时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但是我一直觉得这所房子是一种罕见的珍品,这种珍品即使现在回忆起来,也是界乎梦境和真实之间的东西,很难弄清楚到底是属于哪一面的。这所客厅过去是审判公堂,客厅下面有一层地下室,装有铁格子气窗,过去是关押省里的犯人的地方,现在是侯爵的厨房。卢浮宫的壁炉宏伟而高大,雕刻很精美,我初见时十分惊奇,可是还比不上我第一次见到侯爵客厅的巨大壁炉时惊奇的程度。这个巨大壁炉饰有甜瓜一样的网格,壁炉上面是一幅庞大的亨利三世骑马像,这个省过去是亲王的采邑,是在亨利三世治下才并入国王的统治的。画像画得人物凸现,轮廓鲜明,四周是镀金的框架。天花板由一道道栗木椽构成,椽子之间的空隙饰有花叶图案。这个宏伟的天花板的所有外角都镀过金,可是金色已经暗淡得看不清楚了。墙上挂着弗朗德勒挂毯,挂毯上织着由六幅画组成的《所罗门的审判》,每幅画四周都绣着金色的酒神手杖①,还有许多小爱神和半羊半人怪物在枝叶间游戏。侯爵早在客厅里铺上了地板。在一七九三年和一七九五年间拍卖古堡的剩余物资时,公证人谢内尔买下了几张路易十四时代流行的螺形脚靠壁桌,一件有绣花装饰的家具,一些桌子,挂钟,生火的用具,大烛台,等等,于是巧妙地凑齐了这个其大无比的客厅的装饰。这个客厅同房子的其余部分很不相称,幸而还有一个同样高大的前厅,过去是初审裁判所的候审室;同这个室相通的是过去的审判官合议室,现在改为侯爵的饭厅。

  ①酒神手杖顶端有一个大松实,杖身绕着藤蔓或花草,传说是酒神的象征。

  “在过去时代陈旧的雕梁画栋和金碧辉煌下面,蠕动着八个或者十个老寡妇,她们有的脑袋不住摇晃,有的干瘪乌黑得象木乃伊;这几个关节僵硬,那几个弯腰驼背;她们全体都披戴着同流行式样相反的怪服装;头发扑着粉,卷成发卷,头上的无边帽外加一条帽带,花边已经变成褐色。最滑稽的图画,或者最严肃的图画,从来不曾达到过这些老妇人所赋有的奇特诗意;每当我遇见一个老妇人,她的容貌或者打扮与这些妇女有些类似,我马上就想起了她们,并重新忆起她们满是皱纹的脸。可是,或许是命运坎坷使我认识到不幸遭遇的奥秘,也许是我理解了人类的所有感情,尤其是怀念过去和步入老境的感情,我以后再没有在任何别的地方,无论在活人身上或者在濒死者的脸上,再见到过她们那种灰眼珠的暗淡色调,和某些黑眼珠骇人的炯炯光芒。最后,当代最富于想象力的两位恐怖故事作家,麦图林①和霍夫曼②,从来也没能使我象看见这些老妇人装着鲸骨撑作机械人动作时那样毛骨悚然。演员抹的胭脂从来不使我觉得惊奇,因为我在她们那里早已看见过经年不褪的胭脂,我的一个同我一样顽皮的小朋友说:‘她们脸上的是天生的胭脂’。她们面部扁平,布满了皱纹,活象德国产的胡桃夹子上端雕刻的人头。我透过窗户窥视这些弯腰驼背的躯体,和活象脱了臼的四肢;我从来不曾设法解释这些四肢的关节是怎样接合的,整个身体的组织是怎样构成的;我还看见方方的、非常显眼的下巴,突出的骨骼,过于丰满的臀部。我觉得这些妇女来来去去走动的时候,与她们坐下来打牌象死人般动也不动的时候,同样叫人惊异。

  ①麦图林(1782—1824),爱尔兰小说家兼剧作家,以写恐怖故事闻名。

  ②霍夫曼(1776—1822),德国作家兼作曲家。作品有浓厚的恐怖色彩。

  “这个客厅的男人们象用旧的挂毯那样褪了颜色和暗淡无光,他们的生活很不安定;可是他们的服饰很接近当时流行的样式,只可惜他们的白发,他们憔悴的面孔,白蜡似的脸色,饱经忧患的前额,暗淡无神的眼睛,使他们同那些老寡妇们很相象,从而破坏了他们的现代化服饰所产生的效果。每天在同一时间,肯定可以看见这些人物毫无变化地在客厅里坐着或者围绕桌子打牌,这就使我觉得他们有点象是舞台上的人物,十分壮观,不象是活在这个现实世界上的。以后我每走进巴黎、伦敦、维也纳、慕尼黑的著名王室家具博物馆的时候,年老的看馆人将过去时代的豪华家具指给我看,我总要想象里面住满了古物陈列室的人物。我和当时八至十岁的小学生们,经常约好去看这个玻璃笼子里的这些珍品,把这样做当作一种娱乐。可是只要我一看见阿尔芒德小姐甜蜜的容貌,我就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然后我带着妒忌的心情欣羡地望着那个可爱的孩子维克蒂尼安,我们都预感到他要比我们高一等。这个青春年少、容光焕发的小家伙,生活在这个似乎是提早复活的死人堆里,总使我们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异之感。我们也解释不出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每当我们站在这个高傲的宫廷面前,总会意识到自己的市民身分和渺小地位。”

  一八一三年至一八一四年的灾难①使拿破仑垮了台,古物陈列室的主人们于是重新获得了生命,产生了恢复旧日繁荣的希望;可是一八一五年的事件②,外国占领军所带来的不幸,然后是政府的不稳定,使勃龙代描写得栩栩如生的这些人物的希望都落了空,一直到德卡兹政府垮台为止。因此,我们的故事到一八二二年才开始形成。

  ①一八一二年拿破仑征俄失败以后,英国、俄国、普鲁士、瑞典、西班牙、葡萄牙、奥地利趁机组成第六次反法联盟。一八一三年十月拿破仑同各国联军在莱比锡展开决战,法军大败。一八一四年三月,联军进入巴黎,拿破仑第一次退位。

  ②指拿破仑的百日政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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